人生的灘頭(1 / 1)

我的祖籍衡陽在湘南偏北,是典型的丘陵地帶,可以稱得上“山清水秀”四個字。我的老家金溪廟,兩邊都是山,中間則是一條被叫做金溪的小河,據說那河裏的細沙是可以淘出金子來的。我小時候就常常捧起溪沙在陽光下翻動,確有許多非常細小的金片閃爍著。這條小河也就幾丈寬,曲折蜿蜒,走三十裏到一個名叫渣江鎮的地方,流入一條更大一點的小河,叫蒸水。然後這蒸水又曲折蜿蜒,走八十裏,到衡陽城,流入湘江。這湘江就頗有名氣了,居湖南四水(湘、資、沅、澧)之首。再蜿蜒曲折數百裏,在嶽陽的地方流入洞庭湖,經洞庭湖再流入長江。你看過霍建起的電影《那人那山那狗》嗎?如果你看過,那麼我老家的青山綠水你也就可以想見個大概了。

湘南的丘陵多產竹,我們家鄉最常見最高大的竹子叫楠竹,可長到五六丈高,徑可半尺,用七八根到十幾根竹子就可以拚成一個竹排,在小河裏劃。我們家鄉的小河窄而淺,不可行船,但劃這種竹排則可以。於是鄉裏的農民便常常砍了竹子編成排,再用一根細竹當篙,撐著這竹排順流而下,到渣江鎮或衡陽城,然後把這竹排拆散,把竹子賣掉,換的錢買點油鹽布匹雜貨,再挑著回來。這撐竹排的大抵是年輕小夥子,或身強力壯的中年漢子,因為這是一樁很辛苦而驚險的活。小溪流過高低不平的丘陵地帶,雖然也有“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時候(這兩句詩用在我家鄉的小溪上是顯得太誇張了一點,請讀者不要以辭害意吧),這種時候當然也可以懶散地坐在竹排上,欣賞一下兩岸的旖旎風光,但大多數時候是要作鼓正經地撐著竹篙,平衡著竹筏,免得它衝到岸邊上去了,尤其是遇到我們鄉下稱為“灘頭”的地方。這“灘頭”就是河床突然降低,水位也就突然降低,形成一道瀑布一樣的地方——當然不是“疑是銀河落九天”那樣的山間瀑布,而是一道寬寬的,落差數尺到丈餘的那種河麵。這樣的瀑布遠遠望去或許並不怎麼宏偉,但對駕排的人來說卻十分凶險,因為瀑布的下邊跟兩邊通常都布滿大石頭,所以駕排的人一旦看到前麵有這樣的灘頭,就必須集中全部的注意力,緊緊抓住撐排的竹篙,身上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要繃緊到十分,而且要反應靈活,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的狀況,一丁點兒鬆懈,一刹那打野,都會導致難以想象的後果。輕則一頭栽下去,撞到巨石上,竹散財亡,前功盡棄,重則駕排人被拋到水裏,頭破血流,弄得不好連命都會丟掉。但倘若安全地過了這個灘頭,則前麵多半是一段平靜寬闊的水麵,這個時候又可以坐下來,甚至躺下來,放鬆放鬆,聽聽蟲鳴鳥叫,欣賞欣賞兩岸的青鬆翠柏,直到下一個灘頭的來臨。

1957年我十五歲,在衡陽縣新民初中畢業。其時我的表姐於一年前全家遷居武漢,我那時在國內已經隻剩下這位表姐是最親近的,於是征得她的同意,把戶籍遷到武漢,暫時寄居在她家裏,一麵預備功課報考高中,報考的是當時穩居湖北省第一的武昌實驗中學。一個湖南鄉下的小孩,要跟大武漢的城裏“伢們”(請用武漢話讀)競爭,我倒並沒有感到害怕,但心裏的緊張是免不了的,我知道這會是一場苦鬥,所以預備功課抓得很緊。一天清早,我站在表姐家的陽台上,凝望天邊的朝霞,心裏想著這場即將到來的考試。我的表姐夫,那時四十來歲吧,我叫他琪哥,是鐵四院大橋處的總工程師,正準備上班,也走到陽台上。我說:“琪哥,這武漢市的學生都很厲害吧?”不料他沒有正麵回答我,卻說:“你在鄉裏看到過劃竹排嗎?”我說:“看過。”他說:“你知道劃一趟竹排,總是要經過幾個灘頭的嗎?”我說:“知道。”他說:“人生就像一條河,也會有幾個灘頭。劃排過灘的時候必須全力以赴,衝過去了,你就會有一段平靜的水程。你現在麵臨的就是一個灘頭,盡你的力量去準備吧,其他的都不要想。”

一個月後,我以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武昌實驗中學,後來的事實證明,這的確是我生命曆程中第一個最重要的灘頭,如果是另外一種結果,我整個的人生大概都要改寫。自然,在我後來的生命曆程中,又有若幹重要的灘頭,考武大研究生是一個,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是另外一個,寫博士論文是第三個……每當麵臨這樣的灘頭,我就會想起我跟琪哥的這段對話,我就會排除所有的幹擾,集中全部精力,駕著我的人生竹筏,奮力地衝過去。

琪哥已經過世幾年了,他大概從來不知道,在1957年夏天的那個早上,在他家的陽台上,在燦爛繽紛的霞光中,他對我說的這幾句並不長的話,對我的一生有如何重要的影響。

我永遠感謝你,琪哥。

2009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