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櫻花時節,友朋相邀到母校武大看花。花下遊人如織,紅男綠女,真有太平盛世之感。
年輕時讀魯迅的《藤野先生》,開頭就說:“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一下子就背熟了,此後,“上野”、“櫻花爛漫”、“緋紅的輕雲”,這幾個詞就常常在腦海裏盤旋來盤旋去,像歌迷們哼歌一樣,一邊哼,一邊就遐想著,神往著,覺得美極了。但櫻花到底是怎樣,又如何爛漫,如何像緋紅的輕雲,卻完全沒有概念。直到1978年考進了武漢大學研究院,這才真正認識了櫻花之美,遺憾魯迅有點輕描淡寫,他不過是借櫻花來諷刺一下在櫻花樹下附庸風雅、扭來扭去的“清國留學生”。魯迅太嚴肅了,他雖然寫過一本《野草》,看來對花花草草實在沒有留過心。
我的家鄉湖南沒有櫻花,武漢本來也沒有櫻花,但武漢大學卻有一條聞名的櫻花大道,據說是抗日戰爭武漢淪陷時日本人開始栽的。每到三月中旬,一夜春風吹過,千樹櫻花齊開,立刻就在常年青翠的珞珈山上鋪開一道“爛漫”的“輕雲”,長達數百米。老師來了,學生來了,家屬來了,扶老攜幼,人花相映,那實在是一道美麗的奇觀。櫻花開放的時候還沒有長葉,所以是純色的一片,顯得非常雅,這一點跟梅花一樣。但櫻花的雅,不是梅花那種疏枝橫斜的略顯蒼老的雅,而是像雲錦流霞一般的輕快的雅,所以魯迅說她像“輕雲”,是很準確的。但我的印象中,櫻花並不“緋紅”,至少武大的櫻花是一片很純潔的白,隻是白中仔細看時略帶一點微微的紅而已。所以遠遠望去,武大的櫻花盛開時,既像雲,也像雪。
1982年春天,我在美國紐約讀書,一夜夢回故園,醒後作了一首詩:
故國歸來曉夢殘,分明又到珞珈山。
如雲如雪櫻花好,更有花邊人若蘭。
我說“如雲如雪”,那是我的真實記憶。不過魯迅說,上野的櫻花望之像“緋紅的輕雲”,想來也是他的真實記憶。因為櫻花本來就有很多種,武大的櫻花大概是日本的吉野櫻,顏色偏白。東京上野公園的櫻花是不是同一種,不得而知,或許就偏紅一點,也有可能。上野公園我是去過的,那滿園的古老的櫻花,樹大幹老,恐怕有上千棵,確實壯觀。武大的櫻花大道與之相比,就有點小巫見大巫之感了。可惜我去的時候是元月,櫻花還沒有開放,無法驗證魯迅“緋紅的輕雲”之確否。
台灣也有櫻花。我在台灣住了十八年,年年都有賞櫻的機會。而且台灣的櫻花不止一種,早櫻十二月就開了,晚櫻則可以開到三月底,所以一年之中幾乎四個月都有櫻花看,實在是得天獨厚。台灣被日本統治五十年,日本所有的櫻花品種大概台灣都有。台灣本土還有一種野櫻,開花最早,花期又長,格外地活力充沛,而且顏色是豔紅的,雖不如日本櫻之淡雅,卻有日本櫻所沒有的妖嬈。我在台北的寓所,坐落在陽明山側的外雙溪,屋在半坡,陽台前麵就是山穀,櫻花開時,放眼都是豔紅。我自己後院裏就有三棵櫻花樹,是日本種,三月中開花,顏色是白的,但比武大的櫻花略紅,如果有幾百棵連成一片,那大概就像魯迅所說的“緋紅的輕雲”了。
美國也有櫻花,最多的是華盛頓,開得比日本還略晚一點,一般要到四月,可惜我沒有在四月份去過華盛頓,不過華盛頓湖邊櫻花爛漫的照片是看過的,那也極美,不會輸給母校的櫻花大道。
櫻花的花期很短,前後不過兩周,盛開隻有一周左右,忽然盛開,又倏然凋謝,給人一種浪漫純情而又淒美悲壯的感覺。從這一點看,櫻花簡直就是美的精靈,是那樣的難得,又是那樣的短暫,如世間一切的美,不得是一世的遺憾,得了要千倍珍惜,因為她很快就會消逝。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每到暮春開花時節,成群結隊的日本男女,著和服盛裝,或徜徉樹下,彈琴唱歌,或鋪席地上,野餐酌酒,幾乎舉國若狂。據說日本人特別欣賞櫻花之美,也就是因為櫻花集浪漫與悲壯於一身。有的日本人甚至認為,生命也應該像櫻花一樣,燦爛之後就立刻凋亡,才是最美的事。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三島由紀夫式的盛年自殺,多少都得自櫻花的暗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是中國人的詩,如果是日本人,大概會寫作“櫻花樹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2010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