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2年7月11日,陰曆五月二十三。午夜,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我心頭一驚。
“父親走了,非常安詳……”弟弟哭著說。
父親查出賁門癌一年餘,其間手術和化療,斷斷續續地住院,最後還是轉移了,急瘦,疼痛,虛弱。我們眼睜睜看著他走向生命的盡頭。
父親走得很突然,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我和我妹。淩晨3點,我從福州趕到老家。父親無聲無息地躺在靈床上。族親的男人按照鄉下規矩,一個不落地通宵守靈。
我輕輕地揭開覆蓋父親遺體的床單,默默地跟他打個招呼,再也看不到父親平時的慈祥笑容。
父親李鳳美,生於1943年正月初六,仙遊人,農民。在那個兵荒馬亂、饑寒交迫的年代,父親和多數中國農民一樣,除了埋頭田地求生存外,幾乎不可能有什麼想法和作為。
大學畢業之前,家裏經常借債,但父親堅持供我和我弟上完大學。這在我們偏僻農村是極少見的。
在老家,家長關心子女學習,但屈服於眼前的困難,不得要領,決心也打了折,堅持一陣子就放手了。孩子們傳染似的,一般隻勉強中學畢業,有的甚至小學就輟學,回歸沉默的村莊和農田,重複父輩們的生活軌跡。
但父親完全不同,他的想法堅決且樸實:我們這一輩窮怕了,再苦再累也要讓孩子讀書,希望子女將來有出息,不要再過這種舊日子。
他常說,讀書的事我不懂,但我懂得,像我們這樣窮苦人家,隻有讀書才有出路。
在那艱苦歲月裏,父親作為生產隊會計,每天總是出工最早,收工最遲,吃苦在社員前。母親說,不管是公家活,還是私人事,父親始終一絲不苟,讓人交口稱讚。
農閑時,父親都要帶徒弟,外出打鐵,賺點錢以補貼家用。父親說:“行業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但他還是選擇了打鐵。
有一年,打鐵有緣,父親在園莊公社高峰村結拜了幾個兄弟。在他看來,那幾個兄弟心眼好,特實在,簡直沒得說。後來,他們時不時地走動,每次相會都有一些無法言語的真實感動和意想不到的甜蜜回憶。
父親走了,作為兄長,我很認真地跟弟弟、妹妹說,先父哥們打鐵情緣,我們一定要珍惜。
父親常說:“為了家裏這幾張嘴巴,不敢閑啊。”經德高望重的姨父介紹,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父親到榜頭蔗站做季節工。寒冬臘月,父親早上6點出門,步行1個多小時到蔗站,將一捆捆四五十斤的甘蔗不停地往上搬向上堆,中午將就自帶的幹糧和鹹菜,爾後沒有片刻休息又繼續幹活,直到太陽西沉,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
晚飯後,父親便早早上床,鼾聲震天響。身體底子本來就薄的父親,幾年下來越發憔悴了。
麵容憔悴了,脾氣也跟著急躁起來。有一段時間,父親動不動就對奶奶發火。奶奶硬忍著,不敢還嘴。奶奶去世之後,父親多次說,真是有鬼,前段時間對奶奶的態度真不應該。
我知道,父親沒有壞心眼,也不是故意的,隻是不經意間傷害了自己的母親。後來,父親還時不時對母親及其他親人發火。不知道為什麼,哪怕小事情或小偏差,父親總是固執己見,衝著自家人發火,甚至暴怒,不過從來沒有動過手。
至今,我仍然無法揣度當時父親內心的何等糾結,以至於為緩解不痛快而有這麼一個不堪且傷心的出口。
父親50歲之後,家庭經濟狀況有了較大改觀,我們也知道老人變小孩的道理,都有意讓他順他。父親的火氣不知不覺變小了,笑容漸漸多了,身體慢慢胖了,氣色和精神頭也經常被同鄉人誇。
關於脾氣,我想起一件事。大約是5年前,父親因為田地歸屬,跟鄰居有過激烈爭執。我可以堅定地說,父親不是不講理、愛占便宜的那種人。母親也說,那地本來就是我們家的。
但是,對方倚仗人多勢眾,欺負我們。父親在電話裏對我叫:“太欺負人了,明明是我們的,卻說他們的,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要跟他們拚老命。”
我趕緊回老家,搬來佛祖一同勸他:“算了吧,人在做,天在看,太橫了會有報應的。”我們忍讓,那田地最終被人霸占。父親表麵上平靜,但內心那個痛我是明顯感覺得到的。
在父親看來,土地主權實事求是,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仿佛如普京所說的“俄羅斯主權土地很大,但沒有一寸是多餘的。”不過,對於這檔事,很快父親反過來開導我:“沒有過不去的事情,隻有過不去的心情,多一塊田地少一塊田地不礙事。”我十分驚訝父親打開了心結的速度和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