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王,名字不便說,1962年生,屬寅虎。
他是我的同鄉,出生在山清水秀的鄉村,生活在喧囂繁華的都市,是兒時玩泥爬樹的夥伴,又是成人後打牌喝酒的鐵腳。
他為人夠不上大善,也從來沒有大惡,正如他的五官,布局基本合理但並無驚豔之處。
隻是他的火暴脾氣,好像日出日落,生來就沒改變過,於是大家暗地裏送他一個綽號:太肯暴躁先生。
他說,五六歲時,有次午飯時間,不知因為什麼事,母親頂撞了父親。父親一整碗稀飯扔向天井,嚇得他和母親魂都沒了。
上小學時,同桌高出自己半頭,經常欺負他。他父親知道後,衝到學校,直接給他同桌兩耳光。同桌鼻子大出血,不敢吭一聲。從此,他稱王稱霸,他若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初中時,他父親40出頭,得了惡症,臨終時咬牙打滾,極度痛苦。據說,謝世時的麵目比任何死人都難看。打這以後,孤兒寡母的,他越來越沉默,脾氣也有了父親的模樣,像一個小火藥桶,一點就爆。
高二分科,他上了理科班。煩躁,無法靜心,成了純粹的學渣。高二結束時,他要轉文科,找班主任不同意,找校長也不同意。他又哭又鬧,還發狠話。結果學校還是讓他。他的火暴脾氣給了他一次忒實在的好處。
這一轉,瞬間聰明花開了。成績也逐步向好,最終考上重點大學。那些天,他母親看到兒子出頭,喜上眉梢,蜜含嘴角,他也溫和得如綿羊。
大學時,據說他的脾氣有所收斂。這裏都是些有膽有識之人,人家不可能吃他這一套的。所以,與其說是收斂,倒不如說是無奈地壓抑自己。
托改革開放的福,大學包分配。這個農家子弟畢業後來到省城工作,而且單位還不錯。更可喜的是,我倆開襠褲夥伴得以在他鄉聚首,成了酒肉朋友。
工作兩年之後,同單位一姑娘迷戀他的幹脆、俠義和雷厲風行,主動示愛。不知是他能偽裝,還是他沉醉在愛的伊甸園,反正那時的他極其溫柔,仿佛注射了什麼脫胎換骨的鎮定劑。
真是什麼男配什麼女。他老婆的好脾氣是天生的,正如他的暴脾氣是一貫的。據他說,一次在家發大火,他甩門而去,結果用力過猛,門板粉碎性開裂,隻得重新辦一扇。
還有一次,那是早些年,我們還有青春可揮霍。和他在大排檔,赤膊大喝精品雪津。他老婆來電話,不知說了啥,他當即暴粗口,旁若無人。我說,大兄弟,注意影響,不好啊。他說,沒事,沒事,我們接著喝。
再有一次,春節去他家,他那上幼兒園孩子,受節日喜慶氛圍的感染,不按點睡覺。剛開始,他黑著臉,示意老婆帶孩子就寢。他老婆嘀咕一句:大過年的,讓他玩吧。約過一小時,他似乎忍耐到了最大限度,對母子二人痛罵一通,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趕緊無趣開溜。
最絕一次是,領導用人看不見他。本來,他文憑有,業務能力有,工作經驗也有。與身邊人比,那真叫鶴立雞群。可是,雞上位了,鶴反而當雞使了。他十分鬱悶,約我喝酒。那晚,他大怒,他大罵,他大醉,他大失態。然而,在單位他一個屁都不敢放。
去年深秋的一天,我跟他聊天,說兄弟你都什麼年紀了,火暴脾氣也該改一改。他說,老話講“好種不傳,壞種不斷”,打娘胎出來我就這樣,況且來自農村,一路沒有高人點撥,自己一直就壓抑、茫然地活著,多年形成的性格是改不掉了。
說完,他若有所思,慢慢地抬頭直視遠方。我看見,他的臉灰暗、憔悴,氣色不太好;胡子好像也好幾天沒刮了,都看得見白了;頭發也落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憂傷的後腦勺。
春節前,這位知天命的老鄉、一生暴躁的兄弟,突發腦溢血,沒有留下一句話就撒手人寰。在火葬場和他告別,我對他說:兄弟,一路走好,不急,不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