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養蟈蟈的曆史久矣。父母小時候就養蟈蟈,他們後來給我買蟈蟈,兩大枚(銅板)一隻。我也給孩子買,一毛錢一隻。孩子大了,出國打工念書,沒法兒養蟈蟈了,老外大概也不會編蟈籠。於是這些年我就給自己買蟈蟈玩兒,一塊錢一隻,也不嫌貴。而且怕它寂寞,每次都買兩隻,掛在窗前聽“二重唱”,吱吱吱,唧唧唧,清脆悅耳,慰藉我終日伏案筆耕的苦行僧生涯。
關於蟈蟈愛唱歌的事,實在是曆史的誤會。我念中學的時候上生物課,就明白了蟈蟈根本不會唱歌,那清脆悅耳的聲音來自振翅,而振翅的目的是求偶,絕對沒有向人類獻媚討好的意思。然而人們總是喜歡按照自己的心願去解釋這大千世界,“強加於蟲”,明明知道自己不對,還是硬說蟈蟈愛唱歌。捉來就單個兒關進蟈籠,公開買賣,讓它唱歌。
花鳥蟲魚,入詩入畫。這是人們的喜愛,卻不考慮籠中鳥、缸中魚有何感覺?唉,小小蟈蟈何罪之有?一旦被捉,關進蟈籠,便是身陷囹圄,至死方休。而我們呢,花兩個銅板或兩塊錢,就有權聽其無望的哀鳴,不是太殘忍了麼?
就在我產生這種“悲天憫蟲”的荒誕想法時,又從農民朋友口中獲得解脫自身罪孽的知識和理由,原來蟈蟈是害蟲,它最愛吃南瓜花,也不放過嫩小的黃瓜、豆角和蔥葉。齊白石大師出身農村,他的名畫《蟈蟈與白菜》也是證明,蟈蟈危及白菜,而大白菜是咱北京人的看家菜呀……因此把它抓起來,裝進蟈籠,隻準唱情歌,不準繁衍子孫,也是罪有應得,或日一舉兩得的發明創造吧。
紅衛兵抄家打人“破四舊”,毀壞文物古跡,還闖進尋常百姓家砸花盆、金魚缸,撕毀字畫,大革文化命。到寒舍抄家時把線裝書都燒了,混亂中我發現一位紅衛兵偷偷地把蟈蟈籠藏進她的挎包,看來這個女孩子人性未泯,不知道她30年後是否還養蟈蟈?
最近我們到河北省易縣旅遊休閑,參觀清西陵,又吃農家飯,無意中發現了蟈蟈養殖戶。這是件新鮮事兒,趕緊去看去問。其實,養殖魚蝦的農戶很多,養殖蠍子、蚯蚓也不新鮮,它們是藥材,有人買就有人賣嘛。至於蟈蟈,卻是曆盡了滄桑。原來賣蟈蟈是易縣農民的一項傳統副業,小孩子都會抓蟈蟈,老年人在家編蟈籠,年輕人挑上一擔上千隻蟈蟈去外地販賣,搭車乘船,或騎自行車馱運,據說足跡遍及除台灣、西藏之外的全國城鎮。僅此一項,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給(全縣平均每年)每戶增加一百多元收入。哈,變害蟲為錢財,又讓城裏的孩子們多一種玩物(不僅是孩子,您沒看電影《末代皇帝》?溥儀也養蟈蟈),真是一舉多得呀。然而,世道變遷,農田大量施用化肥農藥,蟈蟈、螞蚱、螻蛄、青蛙、蚯蚓等等不分好壞統統遭到滅頂之災!怎樣拯救易縣農民這項傳統副業呢?於是出現了蟈蟈養殖戶,像江南農戶養蠶那樣,用未經農藥汙染的菜葉精心喂養,繼續行銷各地。
俗話說,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下啦。那麼,寵物蟈蟈能過冬嗎?能。北京的琉璃廠、潘家園舊貨市場都有精致的蟈蟈罐出售,桃木的,牛角的,乃至象牙雕花包銀的,把蟈蟈和菜葉裝進去,扣上帶氣孔的蓋兒,揣在懷裏,憑借您的體溫,蟈蟈就能唱著歌兒過冬。這些蟈蟈罐,與鼻煙壺一樣,都是清朝王公大臣、公子哥兒的玩物,今天的準文物。我雖喜愛蟈蟈,但還達不到王孫公子的奢侈程度,隻能在秋天給蟈蟈多喂點青豆,增加蛋白質和抗寒能力,把蟈籠從窗口轉移到室內,祝願它長壽。每逢雪花飄飛時,蟈蟈也就不肯吃食,懶得動彈,更不唱歌了。直到它僵臥牢籠,我和孩子,後來是我和老伴兒,都要拿個小鏟,在樹下刨坑,將它連蟈籠一起埋掉。嘴裏念叨著:“明年再買吧”。忽又想到,這愛唱歌的小精靈,竟然是死後也沒能出牢籠呀。
§§第四章 在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