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坐落在蓬萊市東南方向的丘陵中。那裏溝壑縱橫、村莊密布,山崗坡地依山就勢層層相連,溝河的水左右逢源長流不斷,一年四季山清水綠天藍。
蓬萊城東30裏地的大村鎮是劉家溝,劉家溝的南麵有個由西向東蜿蜒的丘脈“烏溝”。烏溝嶺坳一溜有十多個村莊,散落在溝左溝右綿延向東十多裏。翻過蠍子嶺後,可見一條小河曲曲彎彎地向東北方向流淌,穿越十多個村旁,便從解宋營村口流進黃海。由於這一帶的溝溝嶺嶺比烏溝嶺坳稍寬稍平,人們俗稱為“接夼”。接夼共有6個村:袁家、盧家、薑家、段家、孫家、趙家。接夼六村的下一個鄰村是五十裏堡,顧名思義,這裏距離蓬萊縣城大約50華裏。這就是我的出生地,接夼段家。
段家村由4個自然村組成。從西南和西北流來的兩條小河在村裏交彙,把個百戶小村又分為下疃、河南、西莊和南莊。全村段姓人家占多數,住在下疃和西莊。少數張姓和丁姓人家,住在南河沿和南莊。下疃是中心村,當年的關帝廟、村公所、祠堂和學校都設在下疃。段家學校又是接夼6個村唯一一所完全小學,周圍村莊的適齡學子,都來這裏上學讀書。
段家西莊僅離中心村下疃200多米,西莊村前村後、園場兩旁全是高大的杏樹。西莊背靠的是一座大頂山,西邊又與蠍子嶺相望,方圓幾十裏無人家,山山嶺嶺全是矮矮的油鬆和野草;嶺坳兩旁的梯田因山就勢,地塊不大,層層疊疊。幾十條溝壑彙聚成的一條小河,彎彎曲曲流經西莊的田園和村頭,彙入到下疃的大河中去。
西莊共有30來戶人家,整個村落居高臨下,背山麵河。橫向東西兩條街,縱向南北6條胡同。村西頭低凹處有一口水井,是全村唯一的水源。家家戶戶一早一晚總有人來這裏擔水。村街的中心處,有一棵大楸樹,樹下有一個很敦實的石堆舀,供全莊人家舂搗五穀雜糧。楸樹長得又高又粗,一個人摟不過來。樹蔭下,莊戶人家愛在這裏說話拉家常。樹上還有兩個喜鵲窩,喜鵲常年在樹上樹下飛來飛去,嘰嘰喳喳。
西莊村雜果樹品種特別多:棗樹、柿子、櫻桃、白果、梨、蘋果、核桃、李子、桃子、石榴和杏及軟棗。杏樹最多,樹齡都在300年左右,是老輩人給後人栽下的。家家戶戶都有幾十棵,有的人家有上百棵杏樹,大的杏樹兩人能合圍起來,高大的樹冠能遮蔭半分地。段家西莊的杏樹聞名於全縣,當年是有名的杏花村。一到春季花期,十裏八鄉都來這裏走親賞花;麥收前後又來這裏品嚐多品種的甜杏,那個時節正是甜杏下樹的日子。
我的祖屋就在西莊大楸樹旁那條深深的胡同裏。走進這條胡同要穿過4個過道房,跨過6道門檻才能看見自家房院。從南街門口蹬上3級石板台階往胡同裏望去,迎麵是一座白底黑“福”字的照壁,建得很藝術醒目,走進走出給人一種吉祥如意的感覺。從南門口到照壁約有50米深,途經我大爺爺和二爺爺家3個過道房。他們的正房和南屋都是5間,留出東頭一間為過道房,成了大家共用的胡同過道。拐過照壁再往裏走,還要經過一個過道房,這5間老房是我爺爺輩的真正故居。穿過老房過道是新建的一個院落,5間正房,2間西廂、3間東廂,院牆堅固,大門口南向,正對著祖居低矮的老屋。這座寬敞敦實的四合院,是由青磚雕石、小黑瓦和紅鬆梁構建的,十分結實、氣派。它是我爺爺用大半輩子闖關東、節衣縮食的錢為兒孫們建起的家園。它竣工於1938年,那年陰曆五月二十三日,新房尚未完工,我便降生於祖居老屋。為了慶祝新居落成,父母給我起了一個乳名叫“來慶”,意思是把我作為禮物,來喜慶新房建成?抑或是用新房作為禮物,喜迎我的降生?我猜想兩個意思都有。那年,我們家確實是雙喜臨門。
從我記事起,我逐步知道了自己的家世。我爺爺叫段大田,兄妹兩人。我的姑婆婆嫁到趙家莊,生了一個女兒便守了寡,因離家近,經常回西莊娘家。我爺爺取了梁家奶奶,生了我父親和一個姑姑。我父親8歲、姑姑10歲又沒了媽。我爺爺為了養家糊口,隻身一人去遼寧省沈陽北邊的鐵嶺打工掙錢,後來開了一個糧店,為人加工麵食和糧米,賺些體力錢。老家托我姑婆婆照顧。在我姑婆婆的操辦下,我父親16歲娶了大他6歲的張氏來家,這就是我的母親,一生連個大名都沒有,隻能叫她段張氏。
爺爺和姑婆給我父親娶了個大媳婦的目的,是為了支撐起這個家。我母親進了段家的門後,日子出現了勃勃生機,裏裏外外都在她的操勞中,家景興旺,鄰裏和睦,溫欣安康。我母親從小裹過足,屬小腳女人,但個頭很高,人長得標致漂亮。雖然沒上過學,但十分聰穎,居家過日子的長遠打算和短期安排,人情往來的應酬和交流,全由她來替我父親謀劃。
我父親大名叫段積富,個頭不算高,紅臉膛,很壯實。上過幾年小學,文化水平不算高,但注重實用。天文、日曆、民俗、節氣蠻精通,還很有創意。他為人太剛直,沒有城府,從不會算計人,有什麼想法會原汁原味地說出來,甚至“衝擊”到人。但他心地特別善良,從不記恨人,也樂於幫助人。1947年淮海戰役時,他到臨沂戰場為解放軍送糧,抬著擔架護送傷員,立了功入了黨,他是我們村入黨較早的老黨員。但他的火爆脾氣最讓我母親傷心。他們兩口一輩子結合在一起十分不易。由於性格秉性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雖然相互磨合70多年,到頭來誰也沒有改變誰。倆人優勢互補時,日子就會風平浪靜,但偶爾也會你爭我吵,傷心流淚。我們姐弟6人先後降生在這個家庭,在這個莊稼院裏慢慢長大,他們倆也漸漸變老。
祖父給我父親留有16畝貧瘠山地,為了種好這些地,家裏還養了一頭老騾子,種些五穀雜糧。年成風調雨順時,全家人一年忙到頭,吃穿還有餘;趕上旱澇和風災、兵荒馬亂,交完地糧和雜稅,就得吃糠咽菜。
我父親出力種地是一把好手,主要作物是玉米、小麥和地瓜,高粱、花生和穀子也多少種些。小地塊還種點豆和黍子。靠河邊的地打了一口水井,圍了半分地做菜園,蔥、韭菜、辣椒、茄子和大白菜都自產自銷,種什麼吃什麼,沒有也不會去買,莊稼人祖輩都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
過去種莊稼和現在不一樣,那個時候沒有化肥和農藥,也沒有機器。家家戶戶的地塊都很分散。我家十幾畝地分散在6條溝坳裏,遠的地塊離家有10裏路。春種秋收,耕耙耬播,全靠體力和經驗,根據不同年景和氣候,如何輪茬下種,全由我父親決斷。山坡地用的是自家有機肥,靠的是自然雨水,產量低但質量好,自家地種出的五穀雜糧和果蔬既好吃又養人。因為莊稼人舍得用力氣和汗水,深耕細作,常年辛勞。打小我就記得,過了正月十五,老人們便說“年”已過完了,人們便忙於農事備耕準備事宜。先是把牲畜欄裏的糞挖出來抬到街邊搗碎備用,再用牛、驢、騾將備用的糞馱到地裏,撒勻在土裏當肥料。誰家的糞多,誰家地裏的莊稼就能多打糧。為此,家家戶戶莊稼人,每天早晚要擔兩筐土填在自家牲畜欄裏,攪上草木灰和牲畜的糞便成為有機肥。過一兩月,就得起一次欄,挖出漚的肥,再摻和茅坑的人糞,這就是祖祖輩輩農家院有機肥料的生產程序和山脊坡地賴以生機的主要肥源。它取之於土,又還原於土,符合綠色良性大循環規律。
春節後到春耕春種大約要兩個月,這個漫長的春寒季節,農家院裏的孩子最受苦受累。記得不上學的日子裏,每天早上就被大人喊起來上山送糞。趕著牲口,順著西河彎彎曲曲往地裏送,一天要走五六十裏路,要趕著騾子送幾趟糞。一會兒過河,一會兒拐彎上坡,路越走越長,又冷又累,春天的山風很凜冽,吹裂了手和嘴唇。大人們更不輕鬆,在自家的地塊裏掄钁刨地,把每塊地堰的毛毛草挖出來,攏成堰台,修整地塊,等待春雨,以便春耕春種。
老人們常說,春雨貴似油,詩人們則謳歌好雨知時節。幾場春雨後,草變綠了,樹上的枝條長滿了花蕾,蓄勢含苞待放。常年不斷流的西河水,更顯得生機盎然,河灣裏青蛙和蟾蜍產下了一片片黏網狀卵子,在不經意中變成了一群群黑蝌蚪,在清清的河裏遊來遊去。沒幾天就成了會蹦蹦跳跳的小青蛙和蛤蟆。河邊的柳樹上各種小鳥飛來飛去。桃花開了,迎春花蔫後,一夜間,杏花便綻放在西莊村幾千棵老杏樹的枝頭。鋪天蓋地的花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盡情舒展那白裏透紅的花瓣,讓那黃黃的花蕾,含情脈脈地觸摸濕潤的天空。
十多天的花期時節,每當晨曦或晚霞裏,杏花掩映下的段家西莊,炊煙嫋嫋,歡聲笑語,鳥語花香,呈現出一幅人間仙境的景象。這景象不是虛幻縹緲的仙人仙跡,而是勤勞的身姿,真實和諧的農家生活情景。人們起早貪黑春耕春種,用辛勤勞作和汗水,趁著墒情,適時播種春穀、花生、地瓜、玉米、高粱等主要農作物,實現老古語“一年之計在於春”的訓教。
春暖花開時節,莊稼人十分珍惜農時,家家戶戶搶耕搶種,農活又多又累。左鄰右舍的孩子們下學後,有的幫大人幹雜活,有的上山挖野菜。春天的野菜特別多,先是挖麥地裏的“馬蹄”菜和地堰上的苦丁子。把嫩嫩的野菜洗淨,用豆麵做成菜糊糊,既鮮又有營養,農家飯桌上,每年都要適時嚐新鮮。還有一種野蒜,細長的葉像韭菜,它的根如同獨頭蒜,蘸著麵醬下飯十分可口,還有去火開胃之效。
春天裏常常刮南風,一夜南風緊,第二天早上滿山都是鳥叫聲。這個季節正是候鳥由南向北遷徙的時候。我們西莊同大小的男孩常常結伴去下網捕鳥。有的用彈弓打,有的用網和夾套抓。記得有一次我和一個大同伴網了兩隻“雷胡”鳥,個頭有一斤多重,長了一隻細長的嘴,專吃螞蟻和蚯蚓。它通常臥趴在鬆樹下,驚覺性不大,顧頭不顧尾,撅著尾巴低頭啄土。我們看見它後,便迂回到前麵把網張在兩樹之間,用石塊把網底壓實,又從那邊悄悄回來,先用小石塊往前扔,把它趕起來,讓它朝正前方網的方向走,待離網有一米左右時,我們就一齊朝前跑,邊跑邊喊,在喊聲中它就乖乖進了網。把這樣的大鳥捉到手,是我童年最高興和難忘的事。雖然常常勞而無獲,偶爾才有好運,可還是傻乎乎地跟著夥伴們滿山巡跑,樂此不疲,勞而無怨。還記得有一年捉了兩隻山雞鳥,母親用春天發芽的蔥炒了一盤菜,我吃了幾口,至今想起來還垂涎欲滴,認為是世上最好吃的佳肴。直到今日古稀之年,吃過全國各種名菜和小吃,也沒有哪種名菜的味道超過童年嚐了幾口春蔥炒山雞的記憶。
春天裏,美好的童年記憶還有很多。趕上好年景,父母還會千方百計改善我們的生活,擼些柳樹葉,摘些槐樹花,用開水氽好浸泡後,用全麥麵包成菜包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享用綠色食品。農曆穀雨前後,是百魚上岸的時節,我們家離海邊有十多裏路,每當這個時節,我父親便會挑上一擔鬆樹枝柴草到劉家旺漁村去賣。我有時也跟去幫忙,賣完柴草便到海邊等漁船靠岸。那時漁民出海打魚,用的是木帆船,隨著潮流在近海捕魚。天擦黑的時候,漁船陸續靠岸,劉家旺海灘,提燈高擎,人潮湧動,喊叫聲伴著海浪。人們把船錨拋向海灘,搭上大跳板把魚貨從船艙中一筐筐抬到海灘上,開始叫行,通過中介人把魚賣給買主,十分熱鬧。我父親等人家把好魚買走後,便買條最不值錢的狗魚,即學名叫安康魚放進筐裏,再買點小雜魚回來。用狗魚熬上一鍋菠菜湯,全家人盡情吃一頓海鮮;小雜魚便放鹽醃鹹曬幹,平時下飯。在鮐魚和鮁魚上市的時候,自家地裏種的春韭又綠又嫩,老人每年也會買兩條魚包韭菜餃子吃。農家的韭菜餃子個頭又鼓又大,像個小包子,大鍋煮的餃子好吃極了。每當吃韭菜餃子的時候,全家人像過年一樣高興。因為這樣好的海鮮餃子,一年隻能吃上一次,有的年景還吃不上。
幾場春雨過後,杏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春風吹落,可青杏又在人們不經意中長滿枝頭,一天天變大。我家房前右側有棵香椿樹,椿芽又粗又嫩生長在枝頭上,陽光中閃爍著紫紅色光澤。椿芽鮮嫩時老人們從不去采摘,直到變老時再去摘下,用粗鹽醃揉好,可做一年的備用菜。春耕春種,地裏的活大都落在男人們身上,家裏的活全靠女人們忙碌。我們家的衣食住行全由我母親來打理,一年到頭,日夜操勞,從未有過清閑的時候,不是忙吃的,就是忙穿的,老老少少都要計劃安排。冬棉夏單,身上的衣,腳上的鞋都要一針一線去縫製,全家的米麵要一樣樣去推磨軋碾。全家的油、醬、醋、鹹菜要一樣樣去因時製宜泡製。一日三餐,要一頓頓做。逢年過節還要改善飲食花色品種,養兒育女,啟蒙教育,言傳身教,費盡心血。我孩提和童年時代,母親勤勞和善良的身影始終烙印在我的心中。每當清晨,天尚未亮,母親就不聲不響地下了炕,燒火做飯,忙活一家人的早餐。農村住房一般是正房5間,人口少的人家有的是3間。我家5間正房的格局是中間為灶房,東西各盤了一個鍋灶,東西裏間各有一鋪炕,是家人起居的地方,再裏間便是套房,有的也盤了炕,是放雜物和糧米麵的地方。鍋灶燒火做飯,煙道通過裏間大炕,一年四季靠火炕取暖,防寒去潮。我家的東廂房3間主要放農具和糧草,還當雞窩;西廂房兩間是牲口欄和磨房,全家人吃的玉米、麥子、高粱和雜豆的麵粉,都是經過這盤石磨,用牲口拉或人推,滴滴灑灑磨出來的。一盤大磨由兩塊大圓花崗岩石組成,直徑有兩尺半長,上蓋下底各有一挪,約15厘米高。陰底陽蓋都雕成石縫,以中心為軸,輻射成陰陽縫痕,下底磨石固定在結實粗大的木架上,上蓋磨石則捆綁一根木梁,以便套上牲口,圍著底盤轉。兩盤磨石中間用硬木軸固定,上磨石中間還有兩個圓眼,以便糧食順眼而下,進入石縫,磨成細粉。細粉順流而下進入木製的圓槽後,收起來再過籮細篩,把麵粉分為頭籮、二籮,相當於今日的上白粉和全麥粉。農家的磨盤既古老又科學,它確實是先輩們的智慧的結晶。推磨軋碾,是農村婦女常幹的主要的農活。在我的記憶裏,母親過不上十天八日便要吆喝著牲口推磨。她一邊忙著手中的活計,一邊強忍著心口病的折磨,時不時嘔吐兩口胃酸水,隔著院子叫喊牲口,不讓它停下腳步偷吃糧食。每到推磨的日子,我母親就特別忙。她一會兒拌製豬食,喂豬喂雞,一會兒走進西廂房往磨眼裏填糧,一會兒又收拾磨好的粗粉到院裏紙缸中過籮篩麵,還插空刷鍋準備做午飯。她那清瘦疲憊的麵容,那井然有序忙碌的身影和張弛有度的勞作節奏及技巧,深深印記在我的腦海裏。
軋碾的時候一年隻有一兩次。碾房設在下疃村西一個空院裏,它是段家村公共設施,誰家軋穀碾豆要跟村長預約。走進碾房院,有兩間敞屋坐西向東,裏麵有一個兩米見方的大石圓盤底座,石盤凹麵中間立了一根堅實的立柱,拴著一個一米長半米粗的石滾,橫壓著石盤底麵。石滾兩端用木軸鑲嵌綁在木杠上,以便套上牲口碾軋穀物。碾盤旁邊還有一個木製的吹風機,用來分離穀糠和穀粒。這個笨拙的手搖吹風機,我小時候總覺得它很神秘,弄不明白為什麼它吃進碾軋後的穀物,一會兒就吐出了穀糠,留取的是純正的小米。後來才漸漸明白,糠輕米重,祖輩設計製造的脫穀機,正是通過人造風力以拋輕留重的原理解決日常生活的實際問題。記得童年農村,磨盤家家有,碾房全村公用,好在碾穀軋豆每家一年最多用兩次,一次是碾穀,一次是把炒熟或煮熟的黃豆碾碎,那是家家的土法製作麵醬和醬油的必備材料。軋碎的豆瓣拌上粗鹽放在缸裏或罐中,曬上幾個月,讓其發酵增色,便成了綠色農家自製麵醬。自古至今,農家薪火相傳,土製土造,輩輩傳承,一代又一代人享用。如今,商品市場,城市化和與國際接軌的時代,傳統民族習俗與技藝,知曉的人越來越少。打我記事起,我們村家家如此,都是自已動手做麵醬、做醋、加工香油和花生油,甚至土造曲酒。自力更生,豐衣足食,那種農耕文明和小農經濟,實在讓我向往。因為我已是步入古稀之年的人,正處在不成熟的市場經濟時代,整日讓假冒偽劣產品所困擾,吃穿住行都讓人心驚膽戰,必須瞪大眼睛去仔細挑選。想起童年的吃,雖然粗茶淡飯,溫饑相繼,但水甜飯香,養人放心。農家孩子們的穿戴,更有一種自然天成的哲學韻味。莊戶人家的孩子多,一般都是姊妹兄弟五六個。全家人的衣服、鞋、襪都由女人做。最早的土布是自家織,線是自己紡;後來有布賣,大都是買布自己做衣。通常是老大穿新,老二穿舊,老三穿補丁,老四穿破爛。兄弟姊妹的衣服傳遞接替穿,直到不能再穿時,也要把破衣撕成一塊塊布丁,打成糨糊貼在木板上,把布塊一層層貼上去曬幹,做成“布背”,好給一家老少做鞋底用。我們全家共7口人,所有的鞋都是我母親和姐姐們一雙雙做,一年到頭,有空閑忙著做鞋。先用紙樣或鞋樣把布背鉸好,幾層鞋背用白布粘好,再用麻繩一針針納好,密密納得很結實。做好鞋底再做鞋幫,然後合成鑲底。做一雙鞋少說也得十天半月,都是插空做,不可能投入全天時間。那時的山村,婦女們一有時間就納鞋底,一雙比一雙式樣精美。她們在納鞋底的同時,還不停地納鞋墊,鞋墊上全是豔麗繁複的圖案。她們全不顧鞋墊納成就會被踩於腳下,美麗頓消。她們是被鄉村倫理所驅動,因為在山裏,好女人的標準是勤快,而懶女人會被視為好逸惡勞。這種鄉村倫理從何而來?是大地的昭示。譬如,在故鄉深山的溝渠裏有一種植物,叫山棗。即便是生在偏僻處,無人觀賞,可它依舊一絲不苟地向上挺拔枝葉,開出鮮豔的花朵,結出酸甜的果實。它隻按照自己的心性而活,至於能不能被人誇獎,它是從來不會去想的。記得在60年代末,村裏已經有了粉碎機、麵粉機。但是,每到新玉米和新麥子下來時,婦女們也總是拿到磨盤上去磨、碾盤上去碾。這種傳統碾米磨麵的方式,耗時費力,可她們堅持不懈。石磨磨出的糧食因為緩慢,所以黏稠香甜。而山裏的玉米和麥子,生長周期長,吸足了陽光,蘊足了營養,這就需要慢慢地碾壓和細磨,這樣碾磨出的米和麵,熬粥粥香,做糕糕腴,均有地道的口味。這種舌尖上的感受,化成她們的生活邏輯,不輕易妥協於外力。回望舊物、舊事、舊時,不禁感到,鄉土上遍地是哲學,不僅長萬物,也長道理。大地道德有自然的教化之功,讓人唯真而動、唯善而行、唯美而崇。人們隻要一親近土地,人性的病症,就不治而愈。記得我少年時很淘氣,上山幹活和上學都要走山路,蹦蹦跳跳特別費鞋,有時一個月就穿壞一雙鞋。後來我母親就給我做牛鼻子鞋,底厚幫實都是密密麻麻的粗線納成的。鞋前頭縫了兩條黑皮條,既美觀又結實,粗看一眼像個牛鼻子,所以都叫它牛鼻子鞋,做這種鞋不知費了母親多少辛苦。但穿到腳上還是比別家孩子壞得快,恨得我母親夏天不讓我穿鞋。上山幹活、去西小河趕馱我都要光著腳,不小心經常把腳指頭碰破出血,輕了不在乎,重了哭著回家,母親抓把高粱麵放在出血的腳上,用破布一纏,算是包紮傷口,我還得照樣上山幹活。農家的孩子,就這樣潑潑辣辣在風雨中摔打,在山野中成長。幸運的是,我少年時代家鄉的水是甜的,土是淨的,天是藍的。上山幹活,口渴了,西小河的水隨處能喝,老人叮囑過,河灣裏的水隻要是流動的,喝了就沒問題,檢驗的辦法是往河灣裏吐口“吐沫”,“吐沫”能散是好水,不散別喝。流經西莊的小西河,常年不斷流。冬天我曾蹚過冰,夏天好幾處河灣能遊泳,幹旱的年景和冬春季節是細流涓涓或暗流汩汩,時隱時現,終年流水不斷。河流中有的地方細沙清澈,有的地方卵石嶙嶙,有的地方水草茵茵。搖來擺去的水草,任流水撫摸,任陽光親昵,依依不舍地與小河流水告別。河兩旁柳樹成蔭,洋槐挺拔,草叢和灌木一簇又一簇。沿著隨河而彎,因水而曲的一道道石頭便橋。走進走出,要過無數道石頭便橋,才能登上各家的山坡和丘田地。我們家的山地分布在村西和村北兩個主要方向,除村北的地塊不經過西小河外,其餘的都需經過這條河。這條河伴隨著我成長,它養育了我,陶冶了我,它是我少年時代的啟蒙老師。它賦予了我無限遐想和情思。它向我展示了自然界天時、地利、人和的哲理,讓我閱讀了生靈萬物的知識,懂得了勤勞淳樸人民的生命價值,也塑造了我表裏如一的耿直秉性和倔強執著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