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兒,最近常常會比出一根小指頭問我:“媽媽,當我還是個這麼小的小baby的時候,我們住在哪裏?”
她當然不會記得那個一月,華沙一片天寒地凍,窗欞上掛著長長的冰柱,地麵鋪著厚厚的雪;她也當然不會知道,我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深一腳淺一腳踏在雪地裏,用興奮甚至可稱雀躍的語氣對她說過的話——“嗨,寶貝,現在我又回到了華沙,這裏下雪啦”。
那一次,我帶著腹中的胎兒,從地中海邊溫暖如昔的雅典飛到天寒地凍的華沙,隻是為了拿到一張卡片。卡片此刻就在我手裏,淡粉色和淡藍色的背景,照片上的我,側著頭在微笑。因為有了這張卡,我也可以在波蘭享受免費醫療了;也是因為有了這張卡,波蘭之於我,在眾多已成故鄉的他鄉中,又變得格外不一樣起來——那是我在中國之外拿到的第一個居留證。
那時的她就隻有大概一個小指頭那麼大,我原本一直以為,幾個月後我會在波蘭生下她。
那是2010年,弗裏德裏克·肖邦200周年誕辰,那一年被波蘭參眾兩院宣布為“肖邦年”,那一年全世界有近3000場紀念他的音樂會。在肖邦的出生地波蘭,那一年內出生在華沙的所有嬰兒,都是“肖邦寶寶”,都會由華沙市長贈送一份特別的禮物:一件嬰兒連體衣,衣服的前襟印有肖邦頭像,還印有一句話“生於華沙,靈魂屬於波蘭,才華屬於世界”,那是肖邦一生的寫照,衣服的背麵,則是一段他著名的瑪祖卡舞曲的音符。
第一個孩子的出生,總是會牽動太多人的心,女兒的出生地,最終沒有因為一個名稱和一件連體衣而定。事情的變化總是來得很突然,那一次離開之後,我竟再也沒有回過波蘭,懷念至深,失之交臂。
那次離開的時候,我已經預感到或許將是又一次長久的告別。但我一直很想讓我親愛的女兒知道,她與波蘭的不解緣分——在波蘭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到來,波蘭也是我計劃中原本最篤定的她的出生地。
我一直期待著帶她再訪華沙的家門口的天鵝湖,或是看她在肖邦故居前的溪邊草地上奔跑。在實現之前,我隻能翻著從前的日記,給她講關於那個國度的故事。
波蘭這個國家,曆史上充滿苦難,它被夾在德俄兩大強國之間,北臨波羅的海,南接奧匈帝國,在18世紀被俄羅斯帝國、普魯士帝國和奧地利帝國三次瓜分, 1795年,波蘭亡國。正是在亡國前一年,1794年,有一個叫作尼古拉·肖邦的法國人參加了波蘭的起義運動,然而起義失敗,他流落到了華沙,靠教學度日,從此不問政治,隻求平安。如果不是命運的另一種安排,他將成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飄零的異鄉人。
將尼古拉留在了人類青史名冊上的,是另一個流落的異鄉人——他的兒子,弗裏德裏克·肖邦。
1810年,在華沙附近小村沃拉出生的弗裏德裏克·肖邦,七歲時開始以鋼琴神童的身份出現在各大波蘭貴族的沙龍裏,十六歲成為正式的音樂學院學生。在華沙生活的那些年,肖邦經常去鄉間度假,那美麗的自然風光,農民的歌唱和奏樂,鄉村的舞會和婚禮,種種民族民間的浪漫文化的種子,在肖邦的心田裏生根、萌芽。在肖邦音樂創作的早期,他的音樂中已經開始顯示波蘭的民族特色。他的第一首舞曲,就是七歲時作的那首波蘭舞曲。
1830年,法國爆發革命,華沙也開始醞釀一次新的起義。風雨欲來之時,肖邦一心留下,這位後來被人們稱為鋼琴詩人的他此時已經初露鋒芒,他的親朋和老師惜才心切,都敦促他出國深造,用音樂來為祖國爭得榮譽。
這一年,二十歲的肖邦,內心掙紮了許久,一別或將是永久,這樣的預感折磨著他深深依戀故土的靈魂。他寫道:“我還在這裏,我不能決定啟程的日子。我覺得,我離開華沙就永遠不會再回到故鄉了。我深信,我要和故鄉永別。啊,要死在不是出生的地方是多麼可悲的事!”
最終,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老肖邦從法國飄落波蘭,對於華沙來說,他是個異鄉人;小肖邦離開波蘭去了父親的祖國,曆史上又多了一個異鄉人,而他思念的方向,正是他的父親飄落的華沙。
如他的預感,這漂泊一去就是二十年,肖邦不願意承認祖國此時被俄國的統治,在俄國籍的護照到期之後便拋棄了它,從此以一個自願的無國籍的政治流亡者身份在各國飄零,直到病終,再也沒能回到他的家鄉。
1849年,肖邦去世之前,他知道當局不會允許將他的遺體運回波蘭,於是請求他的姐姐,將他的心髒運回去。二十年前在他離開波蘭時,友人相贈一隻銀杯,杯中一抔華沙土,二十年後,這一抔土,灑在了長眠於巴黎公墓的肖邦遺體上。而葬禮的第二天,他的姐姐便將這漂泊二十年的心髒,偷偷帶回了波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