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走到農曆六月初的時候,就像進入了太上老君八卦爐的煤團,燒成了一個透體通紅的火球,向外噝噝地噴著烈焰。陽光堅守著寧折不彎的硬度,如箭簇般射向幹枯的大地,發出金屬般折斷的聲響,在地麵上濺起一層煙霧似地騰騰的熱氣,就連臨水而居的金絲楊柳,也被曬得蔫頭耷腦的了;煩躁不安的園鈴子躲藏在蜷縮的柳葉下麵,聲嘶力竭地叫著“知了、知了”,不知道它是感知了太陽的熱辣,還是認知了生命的艱難?
農曆六月六,在宋代官家稱為“天貺節”,貺是贈或賜的意思。但這個節日的稱謂,在民間並不流行,起因也很荒謬。說是宋真宗無能又迷信,總幻想得到天助,有年六月初六,競突然宣稱自己得到了一本神人賜予的天書,不僅建造了天貺殿來宣傳造勢,還把這一天定為天貺節大肆慶祝。不過在佛教裏,六月初六又變成了“翻經節”,典出唐僧玄奘西天取經回來,路上過渡時不慎把經卷掉落河水裏,幸得及時翻曬才保全了經書。後來每年的六月初六,就成為了寺廟翻曬經書的固定節日。
民間沒有經書可曬,有人解放思想,把要曬的內容進行了一番改革。要改革,就要從老祖宗那裏找依據,於是便扯上有點群眾基礎、有點影響力的周武王了。說武王興兵伐商,八百諸侯會盟於孟津,武王親率大軍渡過黃河,進駐殷都城朝歌南郊的牧野,路上突遇一場大雨,把全軍將士淋了個透濕,所幸少頃便雲開日出,陽光暴曬,武王遂令部下翻曬衣服,四萬五千大軍齊聲響應,一時間到處衣袂飄飄,濕氣蒸騰;武王夫人的衣服也掛在一麵高坡的樹枝上晾曬,更是五顏六色,分外耀眼。這天是六月初六,後來牧野一帶的百姓也學著大軍的樣子,在每年的這一天翻曬衣服被褥,逐漸養成習慣,並傳播開來,沿襲至今。
早在唐代,民間就有“六月六,曬紅綠”的諺語流傳。這時梅雨季節剛剛過去,時令逼近大暑頭伏,太陽暴烈,天氣炎熱,人們自然要把受潮發黴的衣物拿出來翻曬一番,多晴少雨的六月六就顧念著民情鄉風順應了這個約定俗成的日子。記得兒時在桃花江鄉下,隻要一到農曆六月六,大清早起來主婦們就要忙個不停,把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幾個大樟木箱子倒騰個遍,翻出那些壓在箱底的五顏六色的衣服,抱到院子裏的竹篙上、棕繩上攤開暴曬。幾乎每一件衣物都會或多或少地在她們的心靈深處,撥動幾許感情的漣漪,而回想起那些艱苦的歲月和飛針走線的日子,即便偶爾從衣折裏掉落的一襲薄如蟬翼的粉紅色紗巾,也會陡然使她兩頰緋紅,甚至情動淚湧,整個人便一下子回到了青蔥妙曼的少女時代,久久地沉醉在甜美如夢的初戀之中。其實,六月六曬出來的,不再是一些簡單的衣物,更是一段過往的生活,一片多彩的情感,一份深深的懷念。
一路看過去,恍若家家戶戶的竹籬小院,一下子都成了聯合國,門前掛滿了色彩斑斕的萬國旗,迎風招展,蔚為壯觀。孩子們在那些飄動的衣服被褥下麵鑽進鑽出,玩“捉迷藏”的遊戲,有時不小心把衣物弄到了地上,招來大人們的一頓訓斥,但他們依然樂此不疲,照樣玩得滿頭大汗,嘻嘻哈哈。長期在大自然中生活的人類,理所當然會感受到陽光的諸多好處。經過暴曬的衣物被褥,不僅去除了潮濕,解除了黴爛,也能防止蟲咬,適宜較長時間的保存。
當然,也會有極少數書香人家,於六月六這一天,頗有興致地在地坪裏晾曬家藏的書籍或字畫。清代潘平雋的《六月六日曬書詩》雲:“三伏乘朝爽,閑庭曬舊編。如遊千載上,與結半生緣。”和這種祖傳的清雅之風相對照,時下網上也常“曬”出一些名包、名車、名煙、名表之類的東西,在這些貌似炫富、排場的背後,不知隱藏了多少國人皆知卻又無可奈何的原罪和貪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