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和尚沾著鮮血的手一顆一顆扣動胸前的念珠,沉默的誦經,聲音微不可聞。
俗世人調養的半年中,金水和尚從未主動和他說過話,不管是湯藥還是齋菜,悉數都隻推到他身前,由得他取或者是不取,他隻坐在旁邊,蒼老的手指輕輕扣動念珠,沉默的誦經,聲音微不可聞。
有時候裘太平忍不住會想,金水和尚這種沉默究竟是因為他修為高深世間再沒有任何事可以令他動心忍性發出疑問,還是因為他壓根兒就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所以沒有必要再發問。
這個問題除了金水和尚,沒有人能夠解答他。
有一次他忍耐不住旁敲側擊的詢問金水和尚,和尚也是個明白人,聽出他的用意,淡淡一笑,反問他一句,“人人都有秘密,你不願意說,老衲又何必追問?”
虛虛實實的,雖然沒有回答裘太平的問題,但是裘太平還是得出結論,沉默的金水和尚非是不關心他的來曆,隻是不願意打聽,他在等自己主動坦白。
裘太平心下暗道:“這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
那個很長時間究竟是多長,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他肯定,遲早會有那一天。
修完半個時辰的禪,距離熄燈睡覺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按照金水大師的安排,在此期間,裘太平可以自由活動,做一些平常寺廟僧人不能做的事,包括喝酒吃肉,當然,破壞僧人修行的事,隻能在寺外做完了才回來就是了。
裘太平不會喝酒,也不喜歡吃肉,但這一個時辰的時間,他還是有利用的。
他會下山去日間收他柴火的慶豐園一趟,在慶豐園二樓的茶樓,安靜的、耐心的聽一個時辰的書。
這習慣自從金水和尚將他身體調理妥當之後就養成了,至今已有小半年。
每次聽書,他都不說話,隻撿最偏僻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沒聲兒的坐下,也不點茶水,也不要蔬果,即便是茶樓免錢派送的花生米也都敬謝不敏,每次先生說完書,他就悶不吭聲離開,仿佛留下來和茶客多議論一句就多一分危險。而每次聽書的時候,他都會閉著眼,似乎隻有這樣,他心中時刻都噴薄欲出的熱淚才不會決堤滾出。
一來而去的,他在茶樓裏就有點了名氣,所以茶樓的老客幾乎都認識他,當中也有個把嚐試和他搭話的,不過沒有人成功過,對大多數茶客來說,這位身材高大目光憂鬱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是個謎,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裘太平,住在金蟬寺——這也不是他說的,是某一日慶豐園的管事到茶樓找藏老爺子說事,無意之中看到他,叫出他的名字,大家才曉得——,其他的都是一無所知。
大凡人都有好奇之心,你越是想要做的不為人知,人就越是有獲知的欲望。
慶豐園茶樓的茶客,一部分是上了點年紀的老茶客,一部分是各地慕名趕來捧場的風流名士,還有一些既是老茶客又是風流名士,以及時不時趕來附庸風雅的地方顯貴,個個都是長夜漫漫無所事事的人,遇到這麼個謎一樣的男人,怎麼能夠沒有打探的欲望?
何況這個謎樣的男人長相還十分的不錯。
就算是最用最挑剔的眼光來衡量也不得不承認,裘太平他長得真是有看頭的,樣子最多不過是二十二三歲,臉上輪廓極分明,額角寬闊,鼻子高而挺,縱然不是個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他也不笨,事實上,他的瞳仁漆黑深邃,全身英華內斂,顯示他肯定不僅不笨,更還是個沉穩幹練的人。
作為慶豐園的老板,茶樓不定期說書先生,曆經三十年風雨而不倒,本朝公認的犀利人,藏老爺子比其他茶客還要更早注意到裘太平其人,這一方麵是因為他他天生有著敏銳的觸覺,另外一方麵,則得益於家裏那個老也嫁不出去的大姑娘花生妹子——作為一個擁有連續相親五百次均慘遭失敗的女兒的父親,老爺子一顆老心幾乎都要為藏大姑娘的婚事操碎了,以至於隻要見到年紀相當長相端正的男子,就會格外的留意。老爺子暗自盤算,這年輕人器宇不凡,得找機會把他身家來曆打探清楚,如果是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倒是可以考慮招來做女婿,保不準能入藏大姑娘的法眼。
才這麼盤算著,大姑娘就自動送上門來,劈頭問道:“爹,金蟬寺什麼時候多出個叫裘太平的男人你知道不?”
老爺子打了個突,好像給人憑空注入一攤雞血,沒來由的好一陣激動,“姑娘,你也聽說了裘太平其人?”
大姑娘有點莫名其妙看著自家突然激動得好像吃了打蟲藥的爹,頗是有些不明所以,“怎麼了?這個人很有名?”
老爺子幹笑兩聲,心念一轉,“你找他做什麼?”
花生若有所思,“這麼說金蟬寺當真有個叫裘太平的?”
老爺子點了點頭,“不錯,是的,他還是個書迷呢,每天午夜十分都會趕來茶館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