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麼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隻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我就隻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麵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裏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裏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隻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裏,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於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象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誌》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九月十八日一件小事

□[中國]魯迅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裏,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回家人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裏,都不留什麼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隻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裏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那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到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到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發,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邊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汗鬥,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麼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挽著臂膊立定,問伊說:“你怎麼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挽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麵,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麵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