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
□[英國]莎士比亞
化育萬物的神聖的太陽啊!把地上的瘴霧吸起,讓天空中彌漫著毒氣吧!同生同長、同居同宿的孿生兄弟,也讓他們各人去接受不同的命運,讓那貧賤的人被富貴的人所輕蔑吧!重視倫常天性的人,必須遍受各種顛沛困苦的淩虐;滅倫悖義的人,才會安享榮華。讓乞兒躍登高位,大臣退居賤職吧;元老必須世世代代受人蔑視,乞兒必須享受世襲的光榮。有了豐美的牧草,牛兒自然肥胖;缺少了飼料它就會疲瘠下來。誰敢秉著光明磊落的胸襟挺身而起,說:“這人是一個諂媚之徒”?要是有一個人是諂媚之徒,那麼誰都是諂媚之徒;因為每一個按照財產多寡區分的階級,都要被次一階級所奉承;博學的才人必須向多金的愚夫鞠躬致敬。在我們萬惡的天性之中,一切都是歪曲偏斜的,一切都是奸邪淫惡的。所以,讓我永遠厭棄人類的社會吧!泰門憎恨形狀像人一樣的東西,他也憎恨他自己,願毀滅吞噬整個人類!泥土,給我一些樹根充饑吧!誰要是希望你給他一些更好的東西,你就用你最猛烈的毒物滿足他的口味吧!咦,這是什麼?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不,天神們啊,我不是一個遊手好閑的信徒,我隻要你們給我一些樹根!這東西,隻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醜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嘿!你們這些天神們啊,為什麼要給我這東西呢?嘿,這東西會把你們的祭司和仆人從你們的身旁拉走,把壯士頭顱底下的枕墊抽去;這黃色的奴隸可以使異教聯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詛的人得福,使害著灰白色的宏病的人為眾人所敬愛;它可以使竊賊得到高爵顯位,和元老們分庭抗禮;它可以使雞皮黃臉的寡婦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會使身染惡瘡的人見了嘔吐,有了這東西也會恢複三春的嬌豔。來,該死的土塊,你這人盡可夫的娼婦,你慣會在亂七八糟的列國之間挑起紛爭,我倒要讓你去施展一下你的神通。嘿!遠處是軍隊奏出的鼓聲嗎?你還是活生生的,可是我要把你埋葬了再說。不,當那看守你的人已經瘋癱了的時候,你也許要逃走,且待我留著這一些作質——拿了若幹金子。生活的寫意
□[法國]蒙田
跳舞的時候我便跳舞,睡覺的時候我就睡覺。
即便我一個人在幽美的花園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緒一時轉到與散步無關的事物上去,我也會很快將思緒收回,令其想想花園,尋味獨處的愉悅,思量一下我自己。天性促使我們為保證自身需要而進行活動,這種活動也就給我們愉快。慈母般的天性是顧及到這一點的。它推動我們去滿足理性與欲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規矩則違背情理。
我知道愷撒與亞曆山大就是在活動最繁忙的時候,仍然充分享受自然的、也是必需的、正當的生活樂趣。我想指出,這不是要使精神鬆懈,而是使之增強。因為要讓激烈的活動、艱苦的思索服從於日常生活習慣,那是需要有極大的勇氣的。先賢們認為,享受生活樂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動,而戰事才是非常的活動。他們持這種看法是明智的。我們倒是些大傻瓜。我們說:“他這一輩子一事無成。”或者說:“我今天什麼事也沒有做……”怎麼!您不是也生活了嗎?這不僅是最基本的活動,而且也是我們諸活動中最有光彩的。“如果我能夠處理重大的事情,我本可以表現出我的才能。”您懂得考慮自己的生活,懂得運用安排它嗎?那您就做了最重要的事了。天性的表露與發揮作用,無需異常的境遇。它在各個方麵乃至在暗中也都表現出來,就像在不設幕的舞台上一樣。
我們的責任是調整我們的生活習慣,而不是去編排;是使我們的舉止井然有致,而不是去打仗,去擴張領地。我們最豪邁、最光榮的事業乃是生活的寫意,一切其他事情:執政、致富、建造產業,充其量也不過是這一事業的點綴和從屬。
黃建華譯鐵匠
□[法國]左拉
鐵匠長得高高大大,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個兒,兩個肩頭滿是肌肉疙瘩,麵孔和臂膀被爐火和錘子迸起的鐵屑熾染得黝黑。他有一個四四方方的腦袋,一簇亂蓬蓬濃黑的頭發下麵,生著一雙孩子氣的藍色大眼睛,像鋼一樣明亮。他還有一個寬大的頷骨,發出笑聲和喘息聲來,就像他那巨大的風箱在狂歡和呼嘯;當他以力氣十足的姿態掄起臂膀——這是他常年在鐵砧旁邊勞動養成的習慣動作——會使人們似乎忘記了他已年過五旬,他能舉起綽號叫“小姐”的二十五斤重的鐵錘,揮舞著這厲害無比的“姑娘”,從村東一直走到村西。
我有幸跟鐵匠在一起住過一年。那一年正趕上我生病,需要休養。我身心憔悴,離開了家,毫無目的地走著,隻想找一個能夠安安靜靜地工作的地方,以便恢複自己的精力。就這樣,一天黃昏,我在旅途上錯過了村子,卻遠遠望見一個鐵匠鋪,火光熊熊,坐落在兩條大路交叉點的路旁,顯得那樣的孤獨。敞開的大門裏射出了燦爛輝煌的火花,宛如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篝火;對麵沿溪邊的一行白楊樹也像火把一樣冒著青煙。在落幕的黃昏中,遠遠地傳來了鐵錘有節奏的聲響,如同某個鐵騎兵團在逐漸接近地馳騁而來。沒有多長的時間,我就來到了那敞開的門前,在強烈的火光裏,在震耳欲聾的響聲裏,在滾雷般的震動裏,我停住了腳步。看到人的雙手把燒紅了的鐵杆卷曲、伸直的這幅勞動場麵,一股無限的幸福和快慰湧上了心頭。
這個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了鐵匠。他正在打一片鐵鏵,他沒有穿上衣,露出粗壯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顯現出久經鍛煉的鋼筋鐵骨般的肋條。他身子向前一傾,猛地一下,把鐵錘掄下來,就這樣,片刻不停地、靈便而持續地晃動著身體,肌肉緊張而有力地伸展收縮;鐵錘按照一個有規則的圓圈環轉,迸起點點火星,留下條條光尾。鐵匠就這樣揮舞著“小姐”。那個,也許是他的兒子,一個20來歲的小夥子,用鉗子夾住燒紅的鐵塊,從另一麵敲打,以至於被老頭子手裏那“姑娘”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舞蹈聲所淹沒。篤,篤——,篤,篤——,猶如母親莊嚴的聲音,在鼓勵嬰兒伊呀學語。“小姐”歡快地跳著舞,抖動著裙衣上的鑽石,她每次跳落在鐵砧上,犁鏵便留下她的一個腳印。一股血紅的火焰一直飛濺到地麵,照亮了兩個工人的魁梧的身軀,將他們的遠大的身影一直送到打鐵間陰暗而又亂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漸暗淡下來,鐵匠手中的“小姐”停止了舞蹈。他渾身黝黑地站立在那裏,手拄著鐵錘的把柄,任腦門的汗珠滾滾流出。他的兩肋還在忽扇,在他兒子慢慢推拉著的風箱的呼呼聲中,我清楚地聽見他喘息的聲音。
那天晚上,我就投宿在鐵匠家裏,不再離開。在打鐵間上麵,有一間空著的閣樓,鐵匠讓我住在那裏。第二天早上五點鍾,天還沒亮,我就被震響全屋的歡笑聲喚醒。在我的閣樓下麵,鐵錘已在飛舞。“小姐”把我當懶漢對待,她震動著樓下的天花板,使勁全力要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她把我那擺設著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的破舊房間搖撼得吱吱作響,催我趕快起床。我隻能從床上爬起來,向下麵走去。樓下,爐火正紅,風箱呼嘯著,一堆藍裏透紅的火焰從煤炭中升起,像一顆星辰在鼓吹炭火的疾風裏灼灼燃燒。鐵匠正在計劃著一天的活計。他在一個角落裏搬運鐵塊,翻弄經製成的耕犁,細細地觀察著上麵的每一個瑕疵,他看見了我,就手掐著腰,嗬嗬地衝著我笑,那張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夠五點鍾就把我從床上吵起來,這在他是件開心的事。我認為他早晨是故意敲打鐵錘的,為的是好讓鐵錘的可怕喧鬧把我從美夢中拖起。他用那粗大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父親對著孩子講話似的,俯下身子對我說,如果我在他的廢鐵堆裏生活,我的身體就會很快複原。然後我們都坐在一輛翻倒在地麵的破舊篷車的底板上,一塊兒喝白葡萄酒。
後來,我白天大都是在鐵匠鋪裏度過的。特別是冬季和陰雨天氣,我整天都在那裏。很快,我對這種勞動著了迷。鐵匠把鐵塊隨心所欲地擺弄,這場持久的戰鬥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戲劇,使我激動不已。看著從爐火中夾出來放在鐵砧上的鐵塊在鐵匠的攻無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軟的蠟一樣卷曲、伸直、揉成一團,我嘖嘖稱奇。犁體做成了,我就蹲在犁體前麵,卻再也認不出前一天那塊奇形怪狀的廢鐵來。我細細端詳著每一個零件,似乎是力大無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況下把它們捏成這個樣子的。這使我不禁遐想著一位遠遠眺見過的姑娘,在我對麵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纖細的手拿著黃銅絲製成一根根枝莖,再用絲絨把手工做的紫羅蘭花縛在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