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一群人到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遊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著大風一樣搖擺,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點把我滾了出來。走了3裏多路快到寺前,隻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象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到山頂滿都是白,我心裏奇怪極了。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著夾衣,微風一陣陣吹著入夏的暖氣,為什麼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隻得回頭問那抬轎的轎夫,“唉!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麵頭流著汗,聽了我的話他們好象奇怪似的一麵擦汗一麵問我,“大姑娘:你說甚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過雪,你那兒瞧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著便四下裏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著說,“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甚麼?”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倒都狂笑起來了。“真是城裏姑娘不出門!連杏花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裏哪兒來的雪呢?”甚麼!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隻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嗎?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子是坐在轎子裏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晃,幾乎把我拋進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隻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隻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橋的人都連氣也不敢喘,兩隻手使勁拉著轎杠幾、兩個眼死盯著轎夫的兩隻腳,隻怕他們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隻顧著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過一個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我們走進大覺寺的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除了一條羊腸小路隻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5月裏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像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得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我們在樹陰裏慢慢地往上走,鼻子裏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隻是花。回頭看見跟在後麵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隻像都在夢裏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哪有半點人間的汙氣?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在一塊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甚麼?咳,隻恨我這支筆沒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真美!從上往下斜著下去隻見一片白,對麵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壓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漾著無限的溫柔。這一忽兒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著一口大氣,拚命想將那鮮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腑內的濁氣,重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真的,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是他們叫我我還不醒呢!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著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著逗我,便一個就走到院子裏去,隻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裏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小雀兒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裏飛,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裏聞著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隻薰得我好象酒醉一般。慢慢我不覺耽不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嚦嚦的夜鶯聲,好似唱著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著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裏探出頭來從雪白的花瓣裏偷看著我,好象笑我為甚麼不帶著愛人來。這惱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著眼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裏隻是想著你——忽然好象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像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又覺得你那偉大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象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送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真回來了麼?急急的睜眼一看,哪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見,自己的右手不知在甚麼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似你在偷吻似的。真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自己便不覺無味得很,站起來,隻好把花枝兒泄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處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的惱怒給破壞了。我心裏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邊走一邊想著。你,為會麼不留下你,為會麼讓你走。神牽夢係
□[中國]王映霞
(一)
文:
沅江及長沙發的兩片都於昨日送來,欣慰之至。
你行後我已有兩快函寄閩省府托蔣秘書轉交。
不知能於你到閩省前寄到否?今日天氣放晴,忙著洗了一天衣服,警報又來了,傳說敵機已到長沙,想來你廿四、至遲廿五總可以離長去南昌的,不然又將為你添愁添慮,此時出門真靠不住,所以我總夢想著什麼地方都能與你同行來得好些,並非我能防止空襲,與其老遠在為你擔心,倒不如大家在一起受驚來得痛快,複仇過後心境依然是澄清的,隻教你能明白自己的弱點,好好的愛護她,則得著一顆女人的心亦不難也。衡山設委會會計處奇來一張須蓋章的收條,我已為你蓋章後用掛號信寄去,信一張,便附一閱。願珍重!
映霞九廿七
(二)
文:
各片均悉,連上之函,諒均收到。前夜得自浦城來電,計今日已可到達福州矣;到閩後各情頗急於想知道,可惜信又慢,而事情又偏不能詳電報中。此間已設立湖南省銀行駐漢壽辦事處,地址是在從前的中央旅館舊址,招牌已掛,以後彙款,或可直寄此,當較為便利。望舒有來函,附上一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根本人不知謀,而天欲成亦不能也,人到了中年,依然得過且過,沒有一上進取之心,專賴他人催促,又何補於事實?奈何奈何?
大小均安,勿念。
映霞九卅日
(三)
文:
六日的快信反而到在七日所寄的以後,郵件之顛倒無常,這正象征了我的命運,在十幾年前,我何曾會得遙想到有今日,有今日受著丈夫惡意的欺淩?這的確與懷瑜向我說的“紅絲牽錯了,誤了前因”一樣,倘若當初你與別人“結識”了(這兩字是照七日來信中所寫,你的用字似欠妥當,我是上等人家小姐,似與別人不可比也。你一開口便下流,難怪從前的人的婚姻須門戶相當!)
馬馬虎虎亦會得過半生,而我,又可以作一個很賢惠,很能幹的大家庭中的媳婦,讓翁姑喜歡,丈夫寵愛的和平空氣中以終其身,如今是一切都成過去,所有的希望都隻能希冀於來世,自古聰明人的遭遇偏不尋常,我又何能例外?徒靠你現在的每一次來信中都述說著“不願援用強權”是無益的,你的用不用強權,與需否用強權,這都已在過去的十年你的行為中為你證明,一個己婚的男子在第二次的結婚後,精神肉體可以再重返“故鄉”,在那初婚的少女尚且能寬宏大量,能以絕大的犧牲心在萬難中忍耐了過去,這才可以說並未“援用強權”,以奪取你的自尊心,但當初我的報複的心,每時每刻我都在牢記著,從未因為暫時的歡娛而衰落過,正與據你所說的你對我的愛一樣。現在隻教你來信中一提及往事,那即刻就會使我把過去的仇恨一齊複燃起來,你若希望我不再回想你過去的罪惡時,隻有你先向我一字不提,引導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再重新的來生活下去,至於你的沒有愛過旁的女人和對我的愛從未衰落過的那些話,我讀了,隻會感到你的罪深而刑罰太淺,這如病重而藥輕一樣的無濟於事。能不能使我把你的舊惡盡行忘去是在你,請你記住。近來雜誌讀得很多,很有些想寫文章寫自傳的衝動,但第一次的嚐試,似乎總不敢下手。匆匆複你六日的快信,孩子我都照顧周到,無須你掛心。
映霞十月十八日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