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慕李清照久矣!
孩提時便喜歡上李清照詞。自彼至今,許多年過去了,時非昔時,人非昔人:一切似乎都發生了起起落落難以預見(甚或有時是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變異,惟有對於李清照的崇敬卻一如既往,或尤更甚。
一次次地尋覓所能尋覓到的版本;一遍遍地閱讀所能讀到的詩、詞、文,乃至和此相關的各色各樣的文字:資料、論著、考據、賞析;長的,不長的;深刻的,不深刻的;有趣的和沒趣的……閱讀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滿足,讓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是幸福的。
記起1996年。
時年,我受命在晉南的一個小山村“扶貧”,是一套《全宋詞》,讓我在那裏度過了平生最為溫馨、最為充實的一年;是宋詞,讓鄉村清寂的夜晚寬大無比、瑰麗無比——
是的,那的確是群星璀璨的詞的時代:衝破“花間”“豔科”樊籬,從內容和形式上解除詞之種種束縛,不僅“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而且濫觴“豪放”一派,並最終使詞成為“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之文學樣式的蘇東坡;扭轉五代詞風、完成由小令向長調轉變,以至“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柳永;推陳出新、“將身世之感,打入豔情”的秦觀;上承柳永、秦觀,下開薑夔、王沂孫的北宋末年“婉約派”集大成者周邦彥;名揚南北兩宋、獨創“別是一家”的“易安體”,進而同李白、李後主一道被後世並稱“詞家三李”的李清照;獨創“稼軒體”、“於唐宋諸家之外”“屹然別立一宗”,從而把“豪放派”乃至整個宋詞推及高峰的辛棄疾;當然還有將“婉約”“豪放”兩種詞風融於一爐、進而創建“清勁騷雅”新體的薑夔;還有創作出眾多“遺棄舊傳統而近於現代化”的“夢窗詞”(葉嘉瑩《折碎七寶樓台》)之吳文英……
作為詞壇大家,他們各自自有令我豔羨之本、之作、之理;但我最喜歡者,卻隻是個中之三:一是蘇東坡,一是李易安,一是辛稼軒。
那是夜半時分,我就站在院內(它是這個山村小學小小的操場)仰望星鬥,並把目光長久地投注於“河鼓三星”(民間稱“扁擔星”;中間一顆俗稱“牛郎星”,學名天鷹座α)。我認定離我較遠的那顆是蘇東坡,中間的那顆是辛稼軒,最近的那顆,是李易安。
這樣的認定,當然首先是囿於我對他們“亮度”(就詞的成就而言)的認定,但更進一步的理由則是我與他們在感情上的親疏。
在我的印象中,東坡詞確乎傾蕩磊落,詞超曠而意和平,可謂盡顯“王道”;而稼軒詞則磊落英多,橫豎爛漫:既有不悖王者之“霸氣”,或豪壯悲鬱,或雄深雅健;又有至情至性之秀骨峭神,麗想奇思。
於是我就喜辛勝蘇。於是也就常常想:如果說蘇詞“全是王道”而辛詞“兼有霸氣”,那麼李詞呢?是什麼“道”,或者有什麼“氣”,何以就有如此巨大、如此長久的魅力?後來,我似乎就想通了,是“女孩子氣”;是因為李易安以她豐腴的生命、超拔的才華和幽怨的閨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獨步千古的“女孩子”!
“女孩子”高貴、典雅、純真、善良,不造作,無俗態,蕩蕩然如一泓清水;“女孩子”脆弱而又有些任性,心思空落而又耽於幻想,嬌柔而又固執,複雜而又天真;“女孩子”有些個書卷氣,喜也纖細,憂也清麗,愁也嫵媚……所謂“女孩子”,或者本就可用李易安的詞論和詞章作注,曰“妍麗豐逸”且又有“富貴態”(易安曾批評秦觀詞“譬如貧家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慶清朝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