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小重山

這是一個悖論:

若要深刻地、準確地理解一首詞,是需要了解其創作背景的。比如:是在什麼時候寫的,當時的社會、政治等等是怎麼個樣子?詞人、連同與詞人關係重大的人們的情況如何……所有這些,對於詞人的創作而言,無疑是重要的;因而對於我們的理解,也就必然是舉足輕重的。

然而現在的實際情況卻是:資料太少,旁證亦不多;我們常常不是弄清楚了創作背景,並由此去理解作品中每一個字詞的真正含義,而且恰恰相反,我們不得不從原作的每一個字詞中搜尋、捕捉,以找到絲絲縷縷的線索或證明,進而通過推測來確定詞的創作背景。

這顯然是一個悖論,或者也就是對同一首詞的理解往往南轅北轍、天差地別的原因之一。

就說對於此詞創作年代的探討吧。一說是崇寧四年(1105),一說是建炎二年(1128),結論大相徑庭,但所采用的方法、運用的材料卻是一樣的。

方法就是到詞句中搜尋,材料就是“春到長門春草青”和“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

李清照用“長門”一典,當是活用,指丈夫外出,作者一人孤處,同於陳皇後的別處長門宮。又“歸來也”句,當指明誠要歸來。“二年三度負東君”,當是明誠外出已有二年。再對照王仲聞《李清照事跡編年》:清照十八歲歸趙氏,二十歲明誠出仕(任何職、到何處俱不詳),二十二歲明誠授鴻臚少卿,當在京師,中間整二年。依此,則明誠二十二歲出仕,當為外任,授鴻臚少卿始又歸來。新婚離別,想念殊殷,明誠在信中說將要歸來,清照心中喜悅,所以作此詞以抒此情。(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

此詞寫閨怨,當作於建炎二年(1128,戊申),時清照初到江寧。詞雲“二年三度負東君”,案建炎元年春三月,趙明誠奔母喪南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清照倉皇奔竄,二年春抵江寧……在此二年中,因時局動亂常與明誠離別,而甫至江寧,驚魂未定,故無心賞春,辜負東君。所謂“三度”者,指靖康二年、建炎元年及二年也。其中靖康二年、建炎元年實屬一年,即公元1127年。依年號又稱“二年”。(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

——兩說相比,均可自圓其說,似也很難說誰真誰假、孰是孰非。

這或者也就是悖論所必然帶來的尷尬、或者也可以說是意趣吧。

在此,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同是主張為1105年左右所作者,對創作背景的闡釋,卻也是大不相同的。僅舉“歸來也”為例:靳極蒼先生認為乃“明誠在信中說將要歸來”,而陳祖美卻言是李清照自己歸來:

此詞之寫作背景大致是這樣的:宋崇寧二年(1103),詔禁元祐黨人子弟居京。此後,李清照不得不離開汴京回歸原籍。至宋崇寧五年(1106)春,詔毀“元祐黨人碑”,繼而赦天下,解除黨人一切之禁,李清照遂得以回京。從離京到回京,恰好曆時二年,梅開三度。回到汴京的李清照,政治株連之苦得以緩解,原想快快活活過個春天,不料又蒙受了類似於長門之怨,其況味恰與五代“花間”詞人筆下的宮怨詞詞意相合,所以順手拈來他人之成句,嵌入己作,借以遣懷。

基於上述人事背景,對此詞結拍二句“歸來也,著意過今春”,當作如是解——此係李清照從原籍歸來,並不是她“招魂”似的呼喚丈夫“快回來呀”。此二句是緊承前文的作者自訴,意謂她已經無可奈何地辜負了三個春天的大好時光,今年這個春天,在她手植江梅乍開還未開遍的時候,自己回到了闊別整整二年的汴京及丈夫身邊,心裏多麼希望好好地過個春天啊!

陳祖美所言,似更切近此詞所含之意(雖已說是悖論,然目下仍隻能如此),況其依所占史料而提出的“李清照被迫離京”之說,當也並非臆斷,故暫依其作如下解評。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春到長門春草青——春天來到家門口,小草已然返青。長門:漢朝的宮殿。孝武皇帝的陳皇後因妒遭棄後,居於長門宮,她愁悶悲思,請司馬相如作《長門賦》,抒寫自己的痛苦。帝見而有悔意,複寵其數年。詩詞中“長門”常指“冷宮”,亦即被冷落或被遺棄的女子的住處。又,此句乃引五代·薛昭蘊同調詞之成句。

江梅些子破,未開勻——江梅雖然還沒有遍開,卻也有一些先行綻開了花蕾。些子:少許,有一些,一點兒。唐·羅虯《比紅兒》:“應有紅兒些子貌,卻言皇後長深宮。”破:綻開。勻:均勻整齊,此處是普遍之意。唐·杜甫《麗人行》:“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一籠碧綠的春茶碾得細碎如塵,飲過一杯之後,滯留的晨夢才被徹底驚醒。碧雲籠碾:碾茶。碧雲,指青綠色的團茶。唐宋時采下茶葉先製成餅,飲用之前需用茶碾將之碾成細末。籠,盛茶葉的器具。碾細成末,故曰“玉成塵”。留曉夢:滯留在記憶中的晨夢。也就是說,晨夢初醒,所夢之事仍縈繞腦際。亦有解為“滯留在晨夢之中”,主客有別,但意思大抵還是相近的。一甌春:一杯春茶。甌,杯,盅。南唐·李煜《漁夫》:“花滿渚,酒滿甌。”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明月初上,斑駁的花影搖曳在重重門牆之上,幅幅竹簾鋪上淡淡的月光。這春日的黃昏,真好哇!疏簾鋪淡月:即淡月鋪疏簾。疏簾,用條編製的透孔的簾子。

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東君給春天以如此迷人的時光,即使一年一度辜負其好意,也是不應該的,何況兩年內竟有三次將其辜負呢?這次回來,一定要好好用心,盡情盡意地過好這個春天。東君:原指日神,後亦指司春之神。唐·成彥雄《柳枝詞》之三:“東君愛惜與先春,草澤無人處也新。”著意:著意,很用心的意思;好好地。戰國·宋玉《九辯》:“惟著意而得之。”

此詞上片寫作者晨起所見所為,下片寫黃昏所見所思,兩片之間,省去的是對整個白天情景的描述,這一省,不僅使上下兩片更加獨立、顯明,也為讀者省出了一大片可以去想象和回味的空間。同時,大幅度的跳躍,也讓整首詞的色調更顯青春亮麗,意象更加明朗,節奏更加明快。從而較好地表達了春天給詞人帶來的歡欣和喜悅,以及詞人對於春天的喜愛和珍惜。

口語活用(些子破、好黃昏),畫筆巧用(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動詞妙用(驚破、壓、鋪),亦使此詞同詞人其他的傷春之作在情調、意境、色彩等諸多方麵,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謂意境開朗,色調明快,風格雋永。

鷓鴣天

此首汲古閣未刻詞本《漱玉詞》有錄。《草堂詩餘》前後集上下四卷本載此詞,無撰人姓名,但此前為秦觀《畫堂春》(東風吹柳日初長),是以此後的《類編草堂詩餘》及諸多選本便俱以為秦作(包括《花草粹編》、《曆代詩餘》、《詞的》、《古今詞統》凡二十三種)。

四印齋本《漱玉詞·補遺》雲:案毛鈔本尚有《鷓鴣天》(枝上流鶯)一闋,《青玉案》(一年春事)一闋,注雲:“《草堂》作少遊、永叔,而秦、歐集無。”今案此二闋別本無作李詞者,當是秦、歐之作。且膾炙人口,故末附錄。

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將之列入“存疑之作”雲:汲古閣未刻詞本《漱玉詞》收此二詞,雖未知所本,但此二首既非秦、歐之作,實應存疑,不宜遽從《漱玉詞》中刪去……汲古閣未刻詞本《漱玉詞》原書未見。此詞從《類編草堂詩餘》卷一錄出。其文字與汲古閣未刻本《漱玉詞》是否相同,不得而知。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所據底本,即是日本東京大倉文化財團所藏彭氏知聖道齋鈔“汲古閣未刻詞本《漱玉詞》”,此本之中,此首即接同調詞“寒日蕭蕭上鎖窗”一首之後,並在調下注雲:“《草堂》作秦少遊,而秦集無。”

按說,既有此“注”,便足以說明:此首在此本中之隨“寒日蕭蕭”,跟在《草堂》中之隨秦觀《畫堂春》,是有質的區別的。況“秦集無”,故可定為清照作。但徐先生最終還是因“二十三種皆題此詞為秦少遊作,似不能一概否定”而將其列入“存疑辨證”。

當然,李詞秦詞,就詞風而言多有相似之處,但就此首的內容及表述方式言——亦就像認此詞為秦少遊作的明·李攀龍、王世貞所說“如少婦自吐肝膽語”,“此非深於閨恨者所不能也”——還是定李清照作為宜。如此,寫作時間便當在南渡前趙明誠外任或外出時。或者尚可再據“某一創作階段內的作品的相似性”細厘,將之係定於“後二年”至“屏居青州”前,或還可進而將之與《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等係於同年,即崇寧五年(1106)暮春。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裏關山勞夢魂。無一語,對芳樽,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聽到黃鶯在枝上婉轉的啼鳴,我流淚了;黃鶯啼鳴不斷,我也淚流不止,以致新淚痕中夾著舊淚痕。流鶯:群飛如流的黃鶯。唐·賈至《早朝大明宮》:“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和:伴隨,伴和。啼痕:既指黃鶯鳴叫的印跡,又指女主人公啼淚的印跡。啼,鳴叫,啼哭。痕,印跡。

一春魚鳥無消息,千裏關山勞夢魂——整整一個春天,沒有魚呀雁呀帶你的消息,關山相隔,千裏迢迢,隻能勞駕夢魂,讓我和你在其間相會。魚鳥:一作“魚雁”,代指書信。《古樂府詩集·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又,漢·班固《漢書·李廣蘇建列傳》附《蘇武傳》:“(蘇武)教使者謂單於,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係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故後來魚、雁成為書信的代稱。宋·晏幾道《生查子》:“關門魂夢長,魚雁音塵少。”關山:泛指關隘山川。這裏意指所思念的人離家遙遠。勞:勞駕,煩勞。唐·白居易《和陽城驛》:“不勞敘家世,有用費文辭。”夢魂:指夢中人的靈魂。唐·白居易《夢裴相公》詩:“五年生死隔,一夕夢魂通。”

無一語,對芳樽,安排腸斷到黃昏——獨坐無語,自斟自飲,愁思更甚,卻隻能這樣聽任愁思叢生,在寂寥痛苦中熬到黃昏。芳樽:散發醇香的酒杯。宋·蘇軾《新釀桂酒》:“收拾小山藏杜甕,招呼明月到芳樽。”安排:聽任擺布。排,推移、擺布。南朝宋·謝靈運《晚山西射堂》:“安排徒空言,幽獨賴鳴琴。”腸斷:言悲苦之極。晉·幹寶《搜神記》:“有人殺猿子,猿母悲啼死,破其腹,腸皆斷裂。”

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就這樣以燈為伴。好容易燃得燈油盡了,卻仍難以入眠;偏偏雨打梨花的聲音又在庭院中響起,隻好將門緊閉。甫能:才能夠,好容易。甫,方始,方才。宋·辛棄疾《杏花天》:“甫能得見茶甌麵,卻早安排腸斷。”炙得燈兒了:謂燈油燃盡。炙,燒,燃。了,結束。這裏可作“盡”解。雨打梨花深閉門:原出唐樂府,李清照引成句。

詞寫暮春時節一天的生活情景,抒發對心上人的相思之情。可謂情景雙繪,含愁無限。

上片寫詞人白晝的思念,卻以聞鶯啼而和淚開篇,實是奇絕。因為以往的詩人每每寫及黃鶯,總是表達喜悅——如唐代的白居易:“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杜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杜牧:“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見。”——然此首卻別立基調:聞鶯和淚,啼痕交織,語意悲極,誠如前人所評:“新痕間舊痕,一字一血。”(《草堂詩餘雋》)而“一春魚鳥無消息,千裏關山勞夢魂”則更進一層,以“一春”言分離之久,以“千裏”言相隔之遠,以“勞夢魂”(借夢魂去追隨丈夫的千裏蹤跡)而表達無限的思念。

然而白晝太長了,無可入夢,於是自己隻能獨守空房,借酒澆愁,在痛苦寂寥中熬等黃昏——詞的下片,就這樣承接上片,由“夢”寫起卻不著“夢”字;不著“夢”字卻又全含“夢”意——終於熬到黃昏了,可是仍不能成眠,於是仍舊隻能枯燈獨坐。好不容易熬得燈油燃盡,卻更睡不著了,因為外邊又下起雨來,雨打梨花,更加重了哀怨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