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此首原載《樂府雅詞》卷下。從詞的內容、情調及風格上看,可能是南渡以後的作品。徐培均雲:“此為懷鄉之詞,應作於流寓杭州期間,意雖沉痛而筆致輕靈,蓋趙明誠辭世已數年。於譜稱紹興二年(1132)春,清照赴杭,詞蓋作於此後數年。”似不妥。因就詞之內容看,隻有懷鄉之情,而無悼亡之意,因而與其說“趙明誠辭世已數年”,倒不如說他尚未去世。
或如陳祖美雲:“這雖然是南渡以後的作品,但從中卻讀不出泉路相隔或悼亡之意。又因詞人離開故鄉南渡,首先抵達的是江寧(後改稱建康),李清照居江寧隻有一年多,那麼此詞當作於趙明誠罷離江寧之前。趙於宋建炎三年(1129)二月被罷,三月遷離。這段時間即可作為李清照此類詞寫作的下限。”在理。
據王仲聞《李清照事跡年表》考:李清照抵江寧時,必在建炎二年(1128)正二月之交。從上年冬十二月載書十五車南渡到抵江寧,雖一路坎坷如同惡夢,但到了丈夫身邊,雖不至於驚魂盡定,但心情有所放鬆卻也是勢在必然。加之不日亦正是換冬裝而著“夾衫”的節令,因而說“心情好”當不是為詞之起伏所造之語,而是當時李清照真實的情況。結合不久的“上巳節如親族”(三月初三)也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李清照初到江寧的那些日子,心情其實是非常矛盾的。有時“好”,有時“惡”:“好”是好在同丈夫及親友團聚,“惡”即惡在憂國思鄉之際。這其實也正是我們理解此首及同期其他作品的鑰匙。
是以竊以為,此首當作於建炎二年(1128)春二三月。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風和日暖的早春,剛剛褪去冬裝、換上夾衫的時候,心情是好的。風柔:指柔和溫暖的春風。日薄:指溫暖和煦的陽光。宋·黃機《傳言玉女》:“日薄風柔,池麵欲平還皺。”乍著:剛剛穿上。著,通“著”。
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可是今晨一覺醒來,卻感到微有寒意,頭上插著的梅花也被壓壞了。梅花:指插於鬢上之梅;亦有解為“梅花妝”,即梅花頭飾。據唐·韓鄂《歲華記麗》載,相傳南朝宋武帝之女壽陽公主,人日(正月初七)睡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額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此後,女子便仿之飾梅花妝(亦稱壽陽妝)。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我的故鄉在哪裏呀?想把它忘了,除非是喝醉。除非:隻有。
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沉水香是躺下時點上的,如今已然燒完,可昨夜的酒意卻依然未消。沉水:即沉香,一種名貴熏香料。酒未消:或不是不能消,隻是詞人“但願沉醉不願醒”而已。
詞寫對於故鄉的深切懷念,卻從“心情好”說起,淡墨輕潑,可謂出手不凡,極見功力。
上片以“喜”起句,寫早春給人帶來歡欣:“風柔日薄”,“夾衫乍著”,心情怡然,但這種怡然卻又轉瞬即逝。因為“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這兩句其實互為因果,說“覺微寒”,是因為看到了鬢上梅殘,正因為看到了鬢上的梅花,才不由得想起了有著“插花”風俗的故鄉——宋·歐陽修《洛陽風俗記》:“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者,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宋·張端義《貴耳集》:“李清照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顯然,“京洛”之對於李清照,實際上也就是故土故國——想起了故鄉故國,所以心就“寒”了、“悲”就來了。
於是詞的下片寫“悲”。“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突如其來的喟歎,震撼人心,讓人深感國破家亡之痛痛徹心脾、力透紙背。
由睡起覺涼意,到心為故鄉碎,其間跨度顯然極大,因而詞人所思所想肯定很多——當然至少是有如上所說的對“京洛舊事”的懷想——可是詞人卻有意將這一切都略去了,隻是將它們化入過片的間隙中,這不僅使詞的容量得以擴展並達到情感與節奏的大起大落,而且讓詞人複雜難解的情結和激動不安的靈魂得以凸現,令“故鄉何處是”的悲歎更加有力,更加震撼人心。
蝶戀花
上巳召親族
此詞元刻初印本《翰墨大全》及清·沈辰垣等編《曆代詩餘》調下無題,明·陳耀文《花草粹編》題作“上巳召親族”(趙萬裏《宋金元人詞·漱玉詞》及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同此)。
題中“上巳”指上巳節,秦漢時,以陰曆三月上旬巳日為“上巳”,魏晉以後改為農曆三月三日。在這一天有修禊的習俗,即召宴親族,臨水插花,祓除不祥。詞中所敘,即是李清照在上巳節召宴親族之事。
詞中寫到“夢中長安”,當是代指北宋京城汴京;所以言“夢中”,則說明此時汴京已為“故都”,是以此詞當寫於南渡之後。
李清照是於建炎元年冬南下、二年春抵達江寧的。當時,趙明誠為江寧守,但建炎三年二月便被罷,移知湖州。惟此,此詞當作於建炎二年三月“上巳”。
永夜厭厭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永夜厭厭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夜太長了,昏暗不明,讓人厭倦不已,睡夢中回到故國都城,每一條街道都是那麼熟悉,醒來後才知是一場空喜。永夜:長夜。唐·郎士元《宿杜判官江樓》:“故人江樓月,永夜千裏心。”厭厭:本指光線微弱,《漢書·李尋傳》:“列星皆失色,厭厭如滅。”這裏引申為精神萎靡的樣子。一作“懨懨”。空夢:使人空歡喜的夢。空,徒然。長安:即漢唐舊都(在今西安市),宋人多借指北宋京城汴京(今開封市),此同。宋·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認取:記得,熟悉。認,動詞,猶“記”。取:語助詞,相當於“得”、“著”。
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為了不辜負今年這美好的春色,應當去賞花賞月。報:告知,答謝。唐·李賀《秦王飲酒》:“宮門掌事報一更。”花光:花的光彩。宜:相稱,合適。宋·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酒席雖簡單,但很合口味。家常便宴雖然簡單,但酒味很美,梅子甜酸,正好和人的心境相合。杯盤:指代酒宴。草草:簡單,即言不豐盛。宋·王安石《示長安君》:“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梅酸:古代以梅的果實酸果(即酸梅子)作菜肴的調味品,故這裏的“梅酸”指代菜肴可口。《書·說命》下:“若作和羹,爾唯鹽梅。”亦另有說宴中用梅,可以解酒。《本草·果部三品》:“梅實,味酸平,主下氣,除熱煩滿,安心。”稱:合適。懷抱:心意。
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喝醉了酒,且不要往頭上插花,但若是插了,花也不要笑話;可惜梅還像以前的梅一樣,人卻老了。插花:簪花。唐宋時風俗,宴會佳節,男女皆戴花。宋·蘇軾《吉祥寺賞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李清照在此句中反其意而用之。可憐:可惜。唐·韓愈《石榴》:“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春:指代花,李清照詞中多次以“春”代“梅”。如“小閣藏春”。此句似暗用唐·劉希夷《代悲白頭翁》詩句之意:“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李清照曾批評晏幾道“苦無鋪敘”,既說明她看重詞的“鋪敘”,也說明她對自己的“鋪敘”本領是自信的。以往論者,總以為李清照現今存詞不到五十首,其中大部分又是小令,自無可鋪敘的空間,因而展示其鋪敘才能的作品,隻是那些篇幅稍長的慢詞,譬如《滿庭芳》(小閣藏春)、《多麗·詠白菊》(小樓寒)、《聲聲慢》(尋尋覓覓)、《慶清朝》(禁幄低張)、《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等等……這顯然是一種誤解。
其實李清照的許多小令,同樣也是十分講究鋪敘的。
此首六十字令詞《蝶戀花》,便寫意綿密細致、層層深入,抒情委婉曲折、筆意渾成,起合舒卷自如,運斤成風,極具長調鋪敘的氣勢——
詞一開始,便先鋪開“永夜”,繼而則就此展開敘述:永夜厭厭、人少歡意、夢回長安,醒來卻是空喜;於是便想,春色是無辜的,且這樣美好,該賞花望月才是……
這便是詞之上片,寫所在、所感、所夢、所思,可謂綿密細致,婉轉曲折;虛實相生,相輔相成。
詞的下片,則鋪敘家宴情景:杯盤、酒、梅、人、花,以至最終發出花似人老的感喟……所鋪所敘,可謂物襯人意,人與物化,用語清新流暢,敘述跌宕有致。
曾有論者雲:此詞寫“眼前景,口頭語”,看來似乎一目了然,但認真推究,卻含有深沉的家國之思。詞不長,但采用了多種藝術手法。大將傑才“不示人以璞”,又不見運斤操斧,妙哉!(劉瑜《李清照全詞》)
極是。
青玉案
此詞汲古閣未刻本《漱玉詞》有錄,明·胡桂芳《類編草堂詩餘》題作《春日懷舊》,並題為歐陽修作,但歐陽修集中未收。楊金本《草堂詩餘》題作《春情》。另有《花草粹編》、《曆代詩餘》、《詞綜》等亦均作歐陽修詞。
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將之歸入“存疑之作”並雲:“此首或為無名氏詞,《類編草堂詩餘》誤以為歐陽修作……唐圭璋《全宋詞》(初版本),鹹承其誤。”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則歸李清照作,雲:大觀元年(1107)秋,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屏居青州鄉裏。歇拍雲:“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當已回至青州。詞雲“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家山見桃李”,謂在京做官,不如在青州屏居可賞春光。據此,詞當作於大觀二年二三月初也。
同是以詞意而係年,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則雲:
據詞中“買花載酒長安市”,則主人公所在地當是國都。又“爭似家山見桃李”、“吹客淚”則所在地必非北宋的京都汴梁。“惟有歸來是”是作者尚有可“歸來”的想法,與在杭州絕無可歸之心不同。如此,則以作者初到建康一二年內作為宜。《宋史·高宗紀》:“建炎元年,會宗澤來信,南京乃藝祖興王之地……遂決意趨應天。……癸未至應天府……五月庚寅朔,帝登台受命,禮畢痛哭,遙謝二帝,即位於府治,改元建炎。”是時趙明誠為此地太守,清照建炎二年(1128)一二月來,三年二月因明誠罷守離去。這時作者曾有幾首愛國盼歸之詞,如《蝶戀花》(永夜厭厭歡意少)、《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鷓鴣天》(寒日蕭蕭上瑣窗)都是。這首詞也是這樣的內容,所以定於此時此地作。建康已為高宗建都之所,稱為“長安”是可以的。
與徐解比,靳先生所言似更在理。故依其說,將此首係年於建炎二年(1128)。
又以此首“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句,參照宋·郭應祥《卜算子》“春事到清明,過了三之二”句,或可進而將寫作時間定在清明節後。
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綠暗紅嫣渾可事。綠楊庭院,暖風簾幕,有個人憔悴。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家山見桃李。不枉東風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一年春天所做之事已有多少?總的算來,早過了三分之二。春事:原指春季耕種之事。唐·李白《寄東魯二稚子》:“春事已不及,江行複茫然。”這裏泛指春天當做或可做之事。這是就詞意解,若就所反映的實際情況及詞人心理而言,似可做如下理解:此時,詞人到建康剛兩三個月,除三月初三召親族聚宴之外,再無他事,初到異地,雖因與丈夫團聚而驚魂稍定,卻畢竟思鄉心切,是以深感度日如年,總在計算春的時間。都來幾:算來已有多少。都來,算來。唐宋時常用語。南唐·馮延巳《謁金門》:“年少都來有幾?自古閑愁無際。”幾:多少。三之二:三分之二,宋時方言。宋·郭應祥《卜算子》:“春事到清明,過了三之二。”
綠暗紅嫣渾可事——綠葉濃鬱,紅花嬌豔,全然都是小事,並不能令人釋懷。綠暗:綠葉濃鬱。紅嫣:紅花嬌豔。渾可事:全然是小事。渾,盡,完全,整個。可事,小事,宋時方言。可,含有輕易之意,引申則為“小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