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花橘討厭陌生人,尤其是曾評論過她身材的陌生人。然而這個討厭的陌生人偏偏救了她的命,成了她的恩人。
醒來的時候,清淡的植物香氣充溢陌生的房間,與陽光慢慢調和,散入身體,讓花橘不由得突然產生一種“這才是人的生活”的想法,為了這份久違了的正常生活的感覺,她立刻起身,懷著敬意環顧四周。雖然各處都幹淨得讓人感動,但陳設和房屋本身卻很簡單,除開她睡著的床,窗邊的一張凳子和一張擺著一小盆綠葉植物的小桌子,以及牆邊的一個小箱子,就是屋子裏的全部,家具的款式實用而粗糙,房間小得可憐,她穿著可笑的粗白布衣服,想下床的時候卻連雙鞋都找不到。
不用說,才過了幾秒鍾,花橘唯一感興趣的隻有門窗外的世界了,她光著腳下地,那地板是大片大片的青石,被擦得好幹淨,踏上去的時候仿佛踏在水波之上,她以為會很涼,結果卻感到溫暖柔潤,那奇妙的感覺很讓人振奮,想到數十天來自己終於能再踏上陸地,她忍不住嘿嘿發笑,又過了片刻,她第一次強烈感到自己身在異國,真正遠離了能看到雪山的故鄉,不由當即興奮得在堅硬的石頭地板上跳起歡快的舞步。她邊跳邊胡亂哼歌,直到轉得自己頭暈,才感到了虛弱和饑餓,然而此刻她哪顧得上這麼多,更要緊的事正等著她呢,她撲向房間裏唯一的一扇窗,貪婪地看著外麵的世界。
窗外的世界把花橘嚇了一跳,一個小小的庭院,栽種著不可思議之多的樹,那些樹挺直高大,在陽光下呈現耀眼的銀色,其色澤變化之美仿佛傳說中的生物,她仔細看它們枝幹上深刻的紋路,突然間發現在其中一棵大樹下,一個男人對她親切的微笑,而另一個與她不巧背麵的男人,看來有些似曾見過一麵的恩人。她不敢確定,甚至不敢看第二眼,立刻躲到比較裏麵的位置,她沒想到自己會被發現,尋思他們會立刻進來找她,心裏不免緊張起來,她該怎麼麵對他們呢,在焦慮思考中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單純,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她很難證明自己的身份,或者,即便她可以證明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對於一些想法現實的人來說,她可能不如一個熟練的女仆人有用。
花橘忍不住又看了下自己,除了身體,她一無所有,連內衣都不是自己的,意識到自己有多貧乏讓她感覺更壞,在故鄉的親人們也許永遠想不到她會落到如此地步,但她的心裏卻又怪異地響起另一個聲音,那種驕傲的說話方式她永遠也學不會,因為它竟然命令她堅強起來,必須對自己的家庭和國家有信心,而且她絕不會一無所有,愛和尊嚴將是永久的財富。她承認,這些話很像是灰砂嫂嫂的說法,是屬於樂觀者的發言,至於她自己,她直覺順從命運會比較好,因為比恰已經很深刻告知她這一點了。
想到比恰那隻狗,她內心不免動搖,“狗狗?”她小聲呼喚狗兒出現,以證實自己仍在造夢,但得不到任何回應。
“出來啊,狗狗。”她突然一陣傷感,因為又想起漂浮在海上的溺水者,她體會不到絲毫死裏逃生的快樂,隻為那些無辜死去的少女們悲傷,而且她突然非常害怕,現在她能很清楚地想到,若不是比恰即使出現,她也幾乎要落入同樣的命運,“不,不會的,我不能死,否則哥哥和灰砂嫂嫂會非常難過。”
然而這承諾很無力,她第一次異常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無能。
她後悔自己曾有的快意,那種逃離家庭管束的快意,都是不對的,她該做個乖順的孩子,留在家裏老實長大,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我不要冒險了……”她開始埋頭大哭,努力反省,“再也不會厭煩學習了,我會好好聽話,不讓大人們擔心,還有……我再也不犯傻了,再也不想離家比較快樂了……”
她是真心難過,以至完全忘掉自己身在何處,這一點似乎很難改變,因為她在家也是哭起來就很投入,結果她越哭越難過,越哭聲音越響,她那麼吵,害得在庭院裏的人沒法安靜說話了。
最先受不了的是那個把花橘救回來的男人,但他隻是皺眉,反而是和他交談的另一位,也就是曾對花橘微笑的那個人,他顯得很傷腦筋,隻忍耐了片刻,便拖著另一位進去阻止那種可怕的哭聲了。
他們進來的時候,腳步聲被哭聲壓倒,花橘隻顧縮在角落裏哭,直到他們走到她麵前,才留意到有人進來,她被仿佛突然出現的人影嚇壞了,不僅很沒禮貌地瞪著他們看,還在這片刻忘記了哭,他們比她想象的更高大,而且是兩個年輕男人,她很快認出臉色嚴肅的一位是救過自己的人,但這一點幫助都沒有,因為接著她又想起他曾看過她的裸體,還說了一句可惡至極的評語。
她張著嘴,眼淚比剛才洶湧,哽住哭泣的是憤怒,不過她不傻,知道此時不宜抗議,“你、你們……”她轉向另一位看來十分和氣的男人,他似乎同情她,隻是受不了她的哭聲。
“乖,不哭。”他終於彎下腰對花橘說,“不要叫,慢慢呼吸,冷靜一點。”
可是花橘做不到,他越靠近過來,她就越害怕,她一邊搖頭一邊捂住自己的嘴,不過哭聲還是從指縫裏漏出來。
“沒辦法,真沒辦法。”他轉身走向門外,走過自己同伴身邊的時候拍了拍對方的肩,“從權大人,人是你帶回來的,你想辦法解決吧。”
那個叫從權的男人,從剛才開始就保持沉默,他和夢中所看到的一樣冷淡,隻是沒有說什麼刻薄話,或者更糟,他根本沒意思和她說話,他隻是看著她,然後拖來屋子裏唯一一把椅子放在她麵前,坐下來,皺起眉繼續看她哭得幾乎痙攣。
花橘被他冷淡的眼神弄得頗狼狽,她以為自己不可能更害怕了,但那眼神一直將她推到貼緊了牆壁,她在角落裏掙紮,竭力躲避他的目光,但卻越發感到自己將被他以眼神逼迫至死,這讓她很不甘心,她不能死在這裏,也不要死得這麼離譜,於是她鼓起勇氣麵對那道冷淡的目光,不料她竟漸漸明白了那眼神的意思,他既不厭惡她,也不喜歡她,隻是希望她閉嘴。
她乖乖閉嘴,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默默流淚,然而這還不合他的意。
“不要哭也不要叫。”從權重複了一次要求,但用詞冷淡得多,“在別人家裏,不該大聲吵鬧,也不該給別人添麻煩。”
他的聲音那麼清朗動聽,說出的話卻如此冷酷,花橘忍不住又想大哭出聲,這時候她不是該被好好安慰嗎?可是她不敢哭,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她,在那麼冷淡的眼神裏,她覺得自己的淚腺也逐漸別凍住了。
從權終於認可了她的順從,“等知東庭回來,你再把自己的事情,告訴我們吧。”
巧的是從權的話音剛落,知東庭就從外麵進來了,他仍然那麼溫和親切,觀察力也讓人驚奇,他已經習慣了從權的冷淡,“好啦好啦,夏老爺,別瞪我!我就知道,若我不在場,你能做得更好!”
夏從權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他說得太快,根本來不及聽明白。
花橘覺得有點兒怪,不僅僅是他們相處的樣子,還有他們說話的方式,尤其是在開玩笑的時候,他們說話的口音很怪。她又一次強烈地感到自己身處異鄉,遠離親人,可她哭不出來,夏從權比她本人還快地注意到她的眼淚。結果他一瞪她,她隻能把眼淚吞回去。
知東庭很高興看到她終於不哭了,“哭了那麼久,一定很辛苦,現在來喝點茶吧?”
他手裏真的端著托盤,上麵放著茶具和水果點心。
花橘沒敢動,她還不完全相信他們,尤其是夏從權,說實話他並不像壞人,可他讓人害怕,而且他自己似乎是非常努力讓人害怕他。知東庭則努力讓她別那麼怕,這一點更古怪,他們兩個人應該交情不錯,偏偏在每件事上都有這麼強烈的對比,讓她迷惑。
她來回打量他們,夏從權應該是比較強勢的一個,也是比較討厭麻煩的一個,他好像很反感坐下來喝茶的提議,但最後他還是接過了知東庭遞給他的茶杯。
“從權大人,不要忘了小姐。”知東庭很溫和地提醒他注意禮儀,不過花橘寧可不要,她又開始縮身子,夏從權再次改變的目光讓她害怕,但這次他隻是不再看她,他低頭喝茶,根本不理會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