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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權和翠芙交涉了很長時間,他的立場很明確——不要花橘冒險,但不論用上怎樣的手段,冷酷或者激烈,都不能動搖翠芙的決心,她溫和但是堅定地反複要求,唱歌,隻是唱歌啊,她柔軟如夜色的聲音在怪獸的咆哮中仍然清晰可辨,就像不停歇的風傳布到世界的每個角落。
花橘被催眠了,她渴望聽到這美妙聲音主人的歌唱,甚至是想象也令人身體發痛。
但是從權不肯麵對現實,即使全部伎倆宣告失敗,而且花橘又浮現那種夢幻的眼神,他還是不肯放棄保護她的責任,他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去翠芙身邊。
他們如同堅守陣地的最後一對勇士般對峙了一陣。
翠芙的態度讓從權更加憂慮,他曾以為自己對龍眠館的了解超過普通人,它不僅僅是一間隱藏於鬧市的華麗別莊,更是前一朝代龍王行宮的最後一部分完整殿閣,六百年前,王朝尚未更改的年代裏,這裏是神的居所,關於它的故事可以寫成傳奇小說。而現在,龍眠館保持神秘,它仍然和最高權力階層緊密相連,皇室在其下建造通往海港的秘道,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將是沒落皇族的最後一條逃生之路。翠芙的家族從六百年前開始擔任龍眠館的管理工作,據說主事者一輩子都不能離開這個崗位,即使危機永遠不會發生,他們仍然要工作到可以離開的時候,因為工作內容是如此枯燥,所以他們得到一點特權,可以在自己喜好的範圍內接待客人。
從權從不為自己是那喜好範圍中的一員感到驕傲,此刻他甚至深深後悔。十一年前,他初次隨皇帝駕臨龍興寺,那時候他還隻是個少年,就算性格老成,仍然在淺綠色桂花的芬芳中感到迷失,就在那個夜晚,他聽到地底傳來歌聲,唱歌的正是龍眠館的女主人。有些時候,他仍然懷疑記憶中的花香和歌聲有某種不可告人的聯係,但即使如此,他又能怎麼樣呢,龍眠館確實是個安全的地方,因為在這個國家,沒有任何人有夠貿然闖進來搜查它。同時,它也很適合逃亡,在顫抖的深深的地下,有一條通往海港的靜謐水道。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正確,他看著翠芙,十一年來她毫無變化,而且當你麵對她,會強烈地感到她將繼續保持這種神秘的氣質,但毫無花橘那種更現實也更神經質的美。從這一角度來看,她們並無共通之處,不過當他仔細端詳兩個女人的臉,又感到自己可能是錯了。
“龍眠館是安全的,花橘小姐和我一起唱歌,也是安全的。”翠芙看出了他的動搖,“隻是唱歌啊,不會有危險的。”
“是啊,從權,我們隻是唱歌。”
兩個女人的聲音裏有某種非常相似的東西,不是聲音本身,而是不同於人類的頻率,從權看著她們,突然恍惚得抓不住那一點顯然的線索。
翠芙在微笑,而花橘在考慮要不要咬他一口,她沒法再等下去了,又一次巨大的衝擊從地底襲來,她被搖晃得幾乎倒在從權身上,這一次她生氣了,因為她聽到一個微弱的旋律,那是號召的音色,雖然她從沒學過,但血緣的本能告訴她正確的含義。
“我要去!放手!夏從權!”
花橘的下定決心起了很大作用,在從權想出更有利更正常的拒絕理由前,她已經跑到翠芙身邊,翠芙當然很高興事情順利,不過無意刺激夏從權,在他離開這個國家之前,他還是一個有威脅的人物。
“請一起來,從權大人,我說過了並沒有什麼壞處。”
這種坦率的態度絲毫不能讓從權的態度緩和,他警惕地看著她們,慢慢對花橘說出自己的看法。
“不要去,花橘,我的預感很不好。”
他隻說了這一句,花橘並不領情,而且因為生氣,變得比平時更不能好好思考了,她對他搖搖頭,表示對他的直覺沒有信心,然後她就吵著要翠芙帶她去該去的地方了。
從權大概是用光了幾百年份的忍耐美德才會隨著她們一起去到地下,他的適應力和運氣都不好,至少比不上花橘,在凝結冰冷露水的石頭地道裏,他吐了三次,好在隻有第二次是血,不然花橘一定會發現。翠芙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但她聰明得不會亂說,再說連從權都懷疑說話根本沒用。地道降下的坡度雖然始終和緩,不過還能感到最初的降下比較猛烈,之後猛烈的就是咆哮的氣浪和嗆人的味道,牆壁上的水滴甚至是石頭牆壁的一部分都在震動中不斷掉落,雖然都很細小,直接擊中要害的時候還是讓人難受得很。第一次他被灌了一口又酸又苦的冰冷液體,不等他吐幹淨,一塊拇指大的石頭飛進他嘴裏,他以為沒有第三次了,因為他得到了最寶貴的教訓,但隨著不斷下降,晃動變慢,頻率卻激增,他耳鳴、惡心,終於又嘔吐起來。
花橘的恐懼感則是隨著階段下降逐漸增加,除了飛沙走石的表象,她能聽到持續的旋律,仿佛是一群水妖在大海深處唱歌,但是在那巨大的咆哮之前,那旋律柔弱得好像深海的沙子,它們存在卻不能改變任何,終將直落最深最暗的海底。
燈火早就熄滅了,唯一照亮的是在石頭牆壁上發光的淺黃綠色晶體,她很想用星空形容它們,但是每當亂流般的激烈氣流吹來,她隻能無法自抑地想著它們是一顆海底沙子所看到的魚眼發光。
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旋律,即使現在不是,以後也會是,一旦她加入到唱歌之中,她將改變。
那同樣是古老的旋律,卻不同於之前她聽過的那些,不是讚美自然的,也不是歌頌生命的,是帶著悠久哀愁,用記憶阻擋進化的旋律。
她懷疑自己能唱出那樣的感情。可是到此刻,她已不能回頭。
古老的石頭地道在猛烈氣流的呼嘯中,將她們帶到一處鎖閉的大門前。
那道門嶄新得像是才被烈火焚燒,閃耀著如同火焰般變化不定的綺麗光澤,對於一個地道的盡頭來說,它未免太亮了,花橘等了一陣才適應,也就是說她確定它是真的了。然後她抽氣、歎息、讚美,而後再次懷疑它不是真的。
花橘的故鄉阿卡茲伯德是一個以山路走死人同時礦產豐富聞名的地方,作為領主的伯德家,世代從事和礦產有關的各種事業,雖說被認為是鄉下地方的領主,但絕不會對貴重金屬和寶石感到陌生。有人曾說紅白兩色的伯德城堡就像是童話世界的小小王宮,連花園裏開的都是寶石花,這當然是假的,不過花橘知道花園溫室用的星彩水晶玻璃,每一片的價值都足夠在首都買間普通住宅。
她一直以為伯德城堡的裝飾夠暴發戶了,因為灰砂姐姐和星若大人在看到那條細碎水素重石之路的時候都這樣說。但是麵對眼前這道門,用不知名寶石構成白色花朵的圖案,隨著閃光反複出現,整個兒就像是活的!
恐懼感越發加深,她怎麼能進去一道好像是活生生的門裏去呢?
終於她想到了從權,在翠芙去開門的時候,她飛快地回頭向從權求助。
從權正在和強烈的眩暈感鬥爭,他有很充分的理由不理會花橘,因為她的任性和背叛,他該罰她幾百次,不過那些並不重要,他之所以跟隨她們下來,為的就是能保護她。隻是現在,他很擔心自己撐不到那個時候,他聞到火焰和硫磺的氣味,然後他又想吐了。
在他別開臉的時候,花橘快哭了,但是從身後傳來的一股熱浪幾乎掀翻了她。
她被那股力量一直推到從權麵前,他伸手抱住她,他的背正緊貼著牆壁,然後她看到從權的臉色突然變了。
那種表情之前從未有過,因為那說不上是恐懼,還是震驚,或者是苦惱,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不過從權確實在發抖,所以花橘覺得應該是驚嚇。她立刻好奇究竟是什麼令一個服侍了兩位皇帝又背負權臣之名男人嚇得發抖。
持續的熱浪使她無法回頭,隻能更用力靠緊從權,這期間她發現自己也在發抖,於是她糊塗了,她並不害怕,尤其當她被從權接住之後,也沒有看到會讓她受驚嚇的東西,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發抖,唯一一種可能是血緣,不過在數完人類的天敵之後,她覺得水妖的部分大可以省略了。
在花橘為兩個種族兩種血統以及兩個人的問題煩惱的時候,翠芙開始唱歌,她的歌聲比隱約的旋律響亮不了多少,而且也沒有花橘想象中那麼動人——好吧,要承認作為水妖,有時候對聲音是很挑剔的。但是效果不容忽視,空氣中異常的東西慢慢消失,熱浪逐漸上升到更高的位置,花橘感到冷,她和從權的後背都濕了。
然後,她終於能看一眼門內的景象,從權似乎還處在驚嚇中,並沒有伸手阻止,或者說一些預感不好的廢話,但順利和隨心所欲永遠不會讓人真正快樂,這句話一點不錯,當她回頭,確實隻看了一眼,她就後悔了。
那是一個滲水的岩窟,看來不很大,翠芙站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麵對著一堆散亂的岩石,岩石下有一個生物,或者說它本身就很似岩石,如果它不是深綠色,沒有大爪子以及一對大角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