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那樣的弄堂裏住久了,無論趙家錢家孫家李家,無論張三李四王五麻子,互相間都會知根知底到一片赤誠,誰都瞞不過誰去。
比如我們樓下的亞珍她娘,解放前做過“玻璃杯”,現在叫陪酒女,全弄堂都知道,後來得了子宮癌,大家都說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比如那排石庫門房裏有個叫荷花的:小時候給賣到四馬路“會樂裏”的妓院裏,因為長得太難看,所以隻好做個端洗腳水倒馬桶的丫頭娘姨,結果到嫁進我們弄堂裏來時,經丈夫驗證,還是個正宗黃花閨女,正應了她名字裏“出汙泥而不染”的意思;比如二百一十號上上下下兩層住的是印刷廠老板兄弟兩家,老大家的娘子雖然漂亮,但娘家是徐家彙棚戶區裏的拉老虎塌車的,而老二娶的雖然有點蹺腳,娘家卻開綢布莊,帶進來的嫁妝正好補全了夫家印刷廠多年的虧空,等於是救了全家老少,所以蹺腳走進弄堂裏才眼睛總是望著天而且從來不跟任何鄰居打招呼,一派凱旋的功臣模樣。比如朱先生跟紅娣阿姨住在一起四年之久而鄉下的朱師母並不知曉,但終於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頒布了,兩個人隻好分開,紅娣嫁了一個當幹部的,在昆山附近的,接二連三地已經生了三個孩子了,等等。弄堂的狹窄空間,藏不下太多的隱私的。
也並不是容不下一點點秘密。有些秘密半露半掩。比如朱先生一入冬就穿上棉衣棉褲,很合身,很幹淨,鬆蓬蓬地讓他好像胖了許多。到次年春末脫下,因為穿了一冬當然髒了顯舊了,硬邦邦地如層殼般一直套到五一勞動節後才肯脫下,但自會有人為他拆洗重縫,次年他還是可以穿上鬆蓬蓬的。做這一切的,是已經另適他人的紅娣阿姨。這秘密,老鄰居我媽是清楚的。但是這洗過的重縫過的幹淨衣褲是什麼時候送來的,那髒了的板結了的又是什麼時候送過去的,秘密聯絡方式接頭地點,那就誰也說不上來了。
大約是八十年代末,我依著常規回娘家去看看,不意間遇到了紅娣阿姨。
她一見我進門就站起身走。
要不是老母說這就是紅娣,我哪裏還能認得出她來!
她根本就不高,充其量隻是個中等身材。是老縮了還是當年從小孩子的眼裏看出來的大人都是高個子,我不能確定。她而且不胖,甚至可以說有點黑瘦,讓我們牢牢記住的“介大的雪雪白的屁股”不知是昨日黃花呢還是某種幻覺。我相信是前者。時光過去了四十年,差不多是一世人生了。
老母指著桌上的一個小包裹說,她聽說朱先生一直在寫書,就是那本什麼“鬼”的書,坐得痔瘡都發作了,就特意做了幾條內褲,細布,大褲襠的,送來。事先沒約好,朱先生由隔壁“黃牛”陪著,去醫院看病了,沒遇上,隻好放我們家了。
老母接著笑談道,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她陪了小兒子和毛腳媳婦到上海來買結婚家具,送東西給朱先生,是偷偷溜了出來的。
然後老母說,她們全家人,都不知道她以前的經曆。前幾年開放了,兩個女兒在家裏學跳交誼舞,跳得亂七八糟,她看得實在難過,就更正了她們幾步,把兩個女兒都看呆了,說是姆媽呀,你還有這麼個水平呀,我們怎麼從來也沒有看出來呀……這個紅娣啊,剛才跟我說起這些,笑得肚皮痛!
紅娣阿姨嫁人後,朱先生的夾板房裏,再沒有進過女人。
朱師母當然來過。總是有事才到上海,比如兩個女兒要嫁了,來買嫁妝。比如女兒的女兒生了病,到上海來開刀。事辦完了就走。永樂裏二百一十四號三層夾板房是朱師母的駐滬辦事處。
朱師母病卒於“文革”期間,患的是糖尿病。醫書教導我們說,那病通常是富貴病,發達社會的都市人吃得太好太多又動得太少就容易得。終生在貧寒和勞作中完成撫育兩個女兒之天職的朱師母何以會與糖尿病結緣,實在讓人費解。
朱先生從此就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鰥夫。
他的生命裏,隻剩下了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