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晶,一九四七年生,女,漢族,祖籍浙江寧波,生於上海。一九六六年高中畢業後,去黑龍江建設兵團務農,一九七七年考入上海師範大學。畢業後先後當過中學教師、機關幹部、報紙編輯,現為某雜誌副主編。自七十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著有中、長篇小說多部,短篇小說……”

田教授仔仔細細地讀著《作家辭典》中的這一款條目。

作家是個公眾人物。要查找他們的簡曆生平,對文科教授而言,易如反掌。

一九四七年生,那就是說,她都已經滿了五十二歲了,田教授想,嘿,還真的看不出來,看上去也不過四十五六歲。

一邊想著,一邊就扭過頭去,從身後的大衣櫥鏡裏望望自己。

一頭的灰白頭發!

我怎麼變成這麼個鬼樣子了!田教授自言自語地說著,找出久掛於衣櫥之內的風衣、小簷帽,翻出丁麗為他收藏進鞋櫃裏的小方頭黑皮鞋,穿戴好,下了樓去。

到得底樓,見那103雖然房門緊閉,但裏麵傳出了二十四針打印機“吱塔吱塔”的聲音,知道金晶又已經在電腦上寫完了一章,準備印了出來進行修改了。

他心裏有點欣慰,為她日積月累的成果;又有點痛惜,為她日日夜夜的拚命。

他想去敲門,跟她說一聲,晚飯就別吃方便麵了,到五樓來吧,跟我們一起吃飯,我剛燜好了一鍋老鴨湯。

舉起的手又縮了回來。

他決定還是先去校工會俱樂部裏的理發室,染了這一頭白發。

隻不過是一個月,他就好像認識了這個金晶許多日子,許多年。

他讀了她幾乎全部作品。

有的是她帶在身邊的,有的是他跑到上海最大的福州路圖書城尋覓來的。還有一本,她說,是早期的作品,市麵上是沒有了,但出版社說不定有存本,於是他還專誠走了一趟這家已經搬到浦東新區去的出版社。

他喜歡她的作品,對於以前居然沒有注意到如此傑出的一個作家十分慚愧。

她初來幾天,隻是悶頭坐在電腦前,沒日沒夜地敲著鍵盤,但凡田教授敲開了她的門,給她送來一些日常用品,或是吃的,她都是頭發蓬亂神誌恍惚地呆站著,好半天也想不出來麵前的人是誰,因此田教授必得又作一番自我介紹說,我是房東,姓田。幾天之後,她病了,發燒,隻好躺到床上去,田教授給她送來藥,還讓丁麗把她換下的衣物帶到五樓的洗衣機裏去洗,這才使她記住了,他是房東,姓田。再過幾天,或許是寫作順利了,她的心態變得正常了起來,生活的規律性也強了一點,每天的傍晚,就跟田教授有了很定時的半個多小時的閑談,這時候她就不再稱他房東了,改稱他為田先生,有時候幹脆就叫他道,哎,老田。

最初她隻是很願意聽聽田教授對她的作品的分析。

這在田教授是拿手好戲。他本來就是教文學批評史的。他可以背得出劉勰的《文心雕龍》。他對中國現代文學史了如指掌。他對當代中國文學流派的形成、發展、分流、變異以及代表作家代表作品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能侃侃而談。他的正教授職稱是靠幾十年的本事掙來而不是像有些號稱才子的所謂新秀搗漿糊搗來的。他雖然已經退休,但一肚子的學問隻是沒地方用了並不是退化了消失掉了。他畢竟才六十出頭,比麵前這位前幾年還在被人稱為“青年女作家”的金晶隻大了十歲。他對文學的許多精辟論述,不能不讓金晶折服。

他們閑談的時段漸漸變長,他們談的內容也開始變寬。不久田教授就知道了她結過婚,可是男的不忠貞,她不能忍受,大吵。男的說,咦,我又不想休了你,你還是我的結發妻,那些女人,我隻是跟她們玩玩而已。她於是提出離婚。男的又說,要離可以,女兒不能給你。她請了律師。法院把女兒判給了她。她辛辛苦苦帶大了女兒,但女兒中學一畢業就跑到了父親那裏。因為父親給她辦好了自費出國留學的全部手續。女兒如今在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