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潔能與比自己大三十歲的丈夫相處得真切自如,卻總是很難找準在丈夫的兒子花樹人麵前的自我感覺。把他當下輩?他比自己年長足足六歲。把他當兄長?豈不顛倒了上下名分!那麼,像朋友般相處,就像許多當代先鋒作品進口電影所展示的那樣?更不行!且不說這個分寸實在難以與花伯其在家中的至高無上的家長地位相吻合,便是在理論上該稱為兒媳婦的瞿芬那裏也通不過。
瞿芬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如鷹隼般閃著加倍於常人的光亮,如X光如探照燈如迪斯科舞廳裏的五彩流動激光,更加那萬噸水壓機的兩個大衝擊錘,在家裏除了她兒子花林之外的成員中間橫衝直撞,與其說是具有一種非凡的穿透力、洞察力,不如說是帶了某種不由分說的染著力、擠壓力、變形力和殺傷力!從改變了研究生的身份進入花家的第一天起,方潔就無可逃遁地被壓入了瞿芬的這雙異常美麗淩厲的目光之下。方潔實在受不了瞿芬的目光。方潔的感覺是,瞿芬的目光有一種魔力:那目光若是把你看成是賊,你就會對自己明明不是賊這個事實發生懷疑;那目光若是認定了你是強盜,你就會真有被緝匪人員逮住了的感覺;而若那目光用看婊子的方式睨視著你,你還會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賣淫的娼婦了!
在正式成為花氏家族成員之前,方潔還未能識得瞿芬此功,那主要是因為花方兩人十分正宗地尊師愛生,任誰都未曾料到那關係會發生如此之快的質變,瞿芬亦未在方潔麵前顯示出她的特異功能。那三年裏,瞿芬雖常在花宅見到方潔,但見她畢恭畢敬地聽花老先生授課幫花老先生寫作,後來熟慣了又幫著做飯洗衣收拾房間,省了她許多家務時間,所以對這相貌平平穩重沉靜的女研究生倒也不厭不煩,目光裏最多有點鄙薄,好似方潔的帶教老師不是別人而是她瞿芬似的。方潔突然在一夜之間成了花家的家主婆,亦即她丈夫的後媽,她的晚婆母,這在她實在是始料不及。她費盡了心思揣摸這個比自己小了三足歲的女子。為什麼方潔要嫁一個半截子入土的老頭子?為什麼方潔這麼老謀深算地把自己裝扮得那麼老實厚道?為什麼方潔會長達三年之久地騙過了她瞿芬這雙人人都說是夠厲害的眼睛?她愈揣摸也便愈怒火萬丈。她先是認定了方潔是奔著花家的私宅、花老頭子的存款而來的強盜,後又懷疑這畢竟年輕而且不曾生育過所以身材畢竟窈窕的女子是衝了花家的公子花樹人而來的竊賊,最後把這個不由分說尤其是未經她瞿芬同意就闖進了她誌在必得的領地的入侵者確認為世上最狡猾的狐狸、最陰險的豺狼、最下賤的娼妓。她把她的結論明明白白地寫入了她的眼睛,並且目光灼灼地把她的思想、觀點、感情化為一種生物電,用以日夜擊打她所切齒痛恨的仇敵。她很快就發現她的戰術相當有效。她看出那位有著碩士頭銜的大學講師,一在她的目光籠罩之下,便失去了全部的身份,既不能像個真正的後媽,也沒有了當初做研究生時的自如,更難以以一個平等於她和她丈夫的朋友或同事的姿態置身於這個家庭。她享受著她對這個入侵者實施報複的勝利,並且好像一個嗜血者,決心不懈地品嚐心頭滴血者的痛苦。可憐的方潔,於是便無可掙脫地成了難以覓得自身感覺的尷尬人。
這尷尬,還不能對別人說。尤其是不能讓花伯其知道。年近七旬的花伯其沉浸在幸福之中。在方潔那裏,他從一個咄咄逼人的嚴師,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順從乖覺的小兒童。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生活起居,他都已離不開方潔。方潔成了他的另一支拐棍。年邁者少眠,半夜裏他常常會久久地醒著,注視著枕旁的方潔,喃喃地自言自語:“是真的嗎……我的小潔……不是做夢……小潔小潔……”
驚醒了的方潔決不睜開眼睛。她明白一旦睜開了眼睛,自己就會控製不住,把滿腹的委屈拌和了淚水傾瀉出來,而淹沒其中無生還可能的,不是她方潔,隻會是本來就與兒媳不和、生性暴烈,卻又老邁衰弱的老人花伯其。
這尷尬,惟有那位終日裏閉緊了嘴巴的花樹人能體味,方潔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