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先寫結尾:他一刀就結果了他的性命(1 / 3)

他像夜行的竊賊一樣下樓去。

他盡量用足尖著地,免得那雙中跟硬底牛皮鞋的後跟接觸樓板。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於是那寬闊的肩膀便不由自主地往上聳立了起來,本來就很短的頸子如同被壓緊了的彈簧,碩大的腦袋好似要縮進胸腔一般。盡管這樓梯他上上下下走了二十四年了,從他家住的過街樓門口到底層廚房間共要轉兩個彎,共計二十三格扶梯,上麵一層十九格,下麵一層四格,每格有多少高度他早就熟稔在心了,但是這一回他還是伸出了他的手臂,用右手指尖撐住右麵的板壁,用左手手掌撫住了左邊的木扶手,好像那種七八十歲腿腳發僵的老太婆一樣,努力把住自己的身體,免得哪一個身體部位碰到了扶梯兩旁掛得琳琅滿目的籃子呀、拖把呀、掃帚呀、塑料袋呀什麼的,弄出聲響來。他全身的力氣都凝結到了縮緊的肩膀和兩隻手的十根指頭上,以至於那右邊的板壁上的灰土刷刷地往下掉著而左邊的木扶手鬆動了好幾個榫頭,那窸窸率率的吱吱嘎嘎的聲音殘酷地傳人他的耳膜,如同擊鼓般震得他心頭狂跳頭暈目眩。他積聚了二十四年的早已養成的習慣動作終於失了控,在踩下最後兩級樓梯時他竟兩步並作了一步。他幾乎是跌下了那不過兩尺寬度的木樓梯,隨即一個趔趄,因了那慣性而衝進了廚房間。

五六點鍾的黃昏時分,坐南朝北的廚房間早已黑洞洞了。雖然七隻煤氣灶上有五隻飯鍋水壺炒菜鑊子坐著,煤氣火頭藍瑩瑩地燒得呼呼響,但誰也不肯率先拉亮掛在自家灶頭上的八支光的節能燈,寧肯就著從那扇狹狹的通向弄堂的小門和高高吊在水龍頭上的那個通氣窗洞裏射了進來的灰蒙蒙的光亮,駕輕就熟地操作著很考究的炊具。因為光線暗,因為飯鍋水壺油煎炒菜很嘈雜,更因為此刻聚在這間供七家人家共用的灶間裏的五個女人都正很興奮很團結一致地湊在一起,猶如中國女排在爭奪五連冠的決賽關鍵時刻聆聽教練麵授機宜一般,把頭把耳朵靠近那位立於廚房正中的男人——二樓前廂房裏剛剛退休的中學教導主任林老師,所以,誰也沒有料到平時上下樓梯如啟動地震如擊打戰鼓般的高斌,會悄沒聲響地下得樓來而且如此突兀地跌將進來。五個女人一個男人頓時定格,旋即作鳥獸散。趙阿婆離自家灶頭最近,一個轉身便抄起了鍋鏟,她的油麵筋塞肉已經糊底了,鍋鏟一動廚房裏便彌漫了又香又臭的焦糊味。反應很慢的錢老太呆立在原地,惟有麵部表情極靈敏地轉換成一種裝腔作勢的微笑,那意思是欲蓋彌彰地向高斌說明:“我們沒在講你!我們講的不是你!”錢家和孫家的兩名媳婦本是冤家對頭,此刻卻居然以同樣的一種表情表現出了她們的同仇敵愾——她們不約而同地完全默契地直麵高斌,眼睛閃閃發亮水波盈盈賽過八支光節能燈,嘴角微微歪向一邊形成似笑非笑的某種特殊角度就好像那種新潮花式的不對稱時裝。不僅如此,她倆還如同由同一個電腦聯網操作的機器人一般,很快地從她們年輕秀麗的鼻孔中噴出一大股氣來,在噴氣發“哼”聲的同時,優美地撇嘴扭頭轉身旋轉了一百三十五度角,回歸於她們自家的灶頭前,將兩個豐碩的屁股左右對準了穩住腳步喘出一大口粗氣的高斌。

五個女人中最害怕高斌的是底樓後廂房的王阿姨。她手足無措,如同要躲避一個瘟神般左閃右讓地試圖為高斌讓出一條路來。可是她不知道該往哪一邊避讓為好。她不知道高斌想往哪裏走。如果他想燒晚飯,那麼高家的灶頭在廚房最裏麵一角,她應該往左邊讓;如果高斌打算出門去,那麼弄堂門正在王阿姨身後,她應該往右邊讓。可是她把握不住高斌的去向。她後來在高斌殺了人之後對人說,當時她的感覺是這個長得實實墩墩的小子就像一台壓路機一樣,正打算著從她身上毫不留情地骨碌碌地碾過去。她左一步右一步地張皇失措地在廚房裏跳了幾步“倫巴”,最後一腳踢翻了自己剛剛洗淨了米擱於地下的飯鍋,這才因為忙於彎腰撿米而得到了解脫,擺脫了困境。而此時,那素來為全幢房屋之最高權威的林教導,已經很鎮定自若地與高斌開始了對話。

“小斌,出去?”

啊……是,是出去……

“你媽不在房裏?”

“不……在……是的……”

“你媽在房裏。肯定在房裏。”

“是……”

“你媽不給你開門?”

“是……不不,沒有……”

“你沒有鑰匙?”

“有的……不,忘帶了……”

“哼!”林教導的一聲大“哼”在重量和質量上都是錢孫兩家媳婦之總和。他穩住腳步,牢牢堵住高斌的出路,令他既不能轉個小彎走向廚房角落最陰暗處的灶頭把自己隱匿起來,也難以逾越他這座代表著正義和道德的障礙而逃出門外。他是一名中學裏的教導主任,雖然已退休,但在退休前是專管學生德育的。他有一種專職分管一應有關道德晶質事宜的主動性和自覺性、興趣和習慣。他用他那堅信正必壓邪的灼灼目光透過厚厚的八百度近視眼鏡盯住高斌漲得通紅的臉,語調抑揚頓挫地共鳴音十足地說道:

“小斌你聽著,我們大家(他一揮手臂,把全廚房的婆娘們都包羅了進去),都是親眼看見了,你家老娘,又帶了那個姓平的老甲魚,鑽進你那間過街樓,上了你的閣樓了。進去之後,再也沒有出來過,我是一直在這廚房裏守著的(錢家媳婦插嘴道:我今天上早班,下午也一直在廚房裏,林老師講得對的!哼!”。實在是太不像話了。高斌你要曉得,我們這幢房子,之所以評不上精神文明樓,就是因為你……你們家老娘的這件事(孫家媳婦呼應道:就是!對麵三號評上了,一家發一隻氣壓式熱水瓶!“熱水瓶倒是小事,關鍵是榮譽!榮譽,曉得?如今是非但談不上榮譽,連名聲也臭了(趙阿婆頭也不抬地將自己燒焦了的油麵筋盛進碗裏,憤憤地咕了一聲:活活臭!似乎是在說麵筋,也似乎是對林教導的呼應。)!臭名遠揚啊,我也真不明白,這麼大一把年紀了,你娘,”他想了一想,灼灼的眼神有點遊移而顯得溫柔了片刻。“今年四十八歲了吧?我記得跟我是一個生肖的……算什麼名堂呢?對得起你死去的阿爸嗎?對得起你嗎?不管怎麼說,你現在也是個大人了,眼看又要辦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