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寫下這個題目,就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麵前出現了他,《鬼手百局》的作者,有“象棋大師”稱號的,即擁有“象棋大師”這個國家級專門職稱的,已故專業棋手,朱劍秋。

他坐在他那問十平方米的夾板房中。他正在寫著他的那本棋譜——《鬼手百局》。我去看望他。我們對坐在他的那張八仙桌兩側。桌上一如既往地擺著一盤棋,還有文稿。

他那年大約七十四五。因為過瘦,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他的臉麵雖然白淨,但溝壑赫然,橫向的在額頭,縱向的在兩頰,嘴角被這些深深的皺紋牽拉得鬆鬆地垂了下來。他的脖子飽綻著幾根粗筋,令我想起爛尾工地裏聳立著的水泥市柱他的蒙著白翳的兩顆眼珠,被包裹在糜紅潮濕的眼眶裏。

“鬼手,是我們象棋術上的一個專用名稱,”他向我解釋道,“詭異,奇譎,攻時出其不意,守則難以預料,一招出手,便通盤彌漫鬼氣……”

“常常因此而造成千年難解之殘局。”我說。

“唉——”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紅紅的眼眶裏灰白的瞳仁悲哀地對住了我,同時搖著頭,“又來胡說。鬼手是鬼手,殘局是殘局,鬼手是招數,殘局是結果,兩者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我早就說你永不會成為真正的棋手。你不動腦筋……”

他一搖頭,兩頰就淒涼地微微晃動,筋骨突現的脖子顯得格外地細弱了。

我連忙給他的茶杯續上熱水,以此打斷他的話頭。

“這是我剛從杭州龍井村買來的雨前獅峰,泡出第二道來,才香呢!”我說。

除了棋,他隻有另一宗嗜好,那就是茶,好茶。

他啜了一口茶,點點頭,隻是不再理我,顧自擺開了棋局。

他住在我們全樓結構最差的三層夾板房內。

麵積約有十二三平方。左鄰是我家,前廂房,麵臨山東路;右鄰是後廂房,窗下是弄堂,叫永樂裏,“文革”期間改稱過“永鬥裏”,現在自然又改回來了,一度住過母子倆,姓吳,後來則住進了小夫妻倆,男的外號叫“黃牛”。朱大師住的,夾於兩個廂房之間,原先一定隻是走道,以後房東為了擴大住房率而開發,用一層薄薄的木板圍住,幾乎是全封閉式的,所以稱之為“夾板房”。隻有一個窗,是天窗,即上海人所謂的“老虎窗”。

我為他打開了老虎窗。那窗用一根粗粗的麻繩拴住,往下一拉,開了,係到夾板牆上的一個大釘子上,就算是固定住了。關窗更簡單:鬆開繩扣,“啪”的一下窗就彈回去了,全自動。

開窗是因為房內的空氣實在太渾濁了。一隻煤餅爐在屋子中央。那是朱老先生最重要的生活用品:燒水,煮飯,取暖。爐子的水開了,我為他灌滿了熱水瓶。他從棋盤上抬起頭來說,把旁邊的鍋坐上去吧,黃牛今天給我買了兩塊大排骨,燉一燉,中午吃湯麵,晚上他來幫我燒糖醋大排。我看見了地上的淘籮裏果真有洗淨了的雞毛菜,還有一把很新鮮的切麵,用報紙卷著的。為了燉排骨湯,我往爐上壓下了一個新煤餅,刺鼻的一氧化碳立即騰彌開來。我不能不拉開那天窗了。

“冷,”他卻說,“別開窗。”

他穿著棉衣、棉褲,還有棉鞋。因為有點髒而顯得很有點舊。煤餅爐透出的熱擋不住天窗往下擲下的寒。況且他要在窗下的八仙桌上擺棋,要寫他的《鬼手百局》。

我記得那次去探訪他,是一九八五年的初春,春寒料峭。

他的《鬼手百局》,剛開筆不久。

八年後,《鬼手百局》完稿,收錄並點評分析了象棋大師朱劍秋鏖戰棋壇數十年收集積累而得的,或是他自己使用過的,或是棋壇曾經出現過的,以“鬼手”之術或反敗為勝,或逼平敵方,或造成不解殘局的,奇譎瑰麗、耐人尋味、“鬼氣衝天”的棋譜凡一百局,全書字數約三十萬。

未及一年,公元一九九四年隆冬,朱劍秋謝世。

《新民晚報》“文化版”曾刊有一條消息雲:

“我國最年長的象棋大師朱劍秋日前因病搶救無效而去世,享年八十二歲。朱劍秋生前曾為黃浦區政協委員、上海市體委象棋隊副隊長、上海少年宮象棋班指導教師,著有《殘局解析百篇》、《棋壇揚州‘三劍客’傳略》等書。”

沒有提及《鬼手百局》。因為沒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