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劍秋的生活是有基本保障的。
他在市體委所屬的象棋隊裏任職業棋手,每月領得到一份工資,好像總是在六七十元人民幣之間吧。這個數額,在當時不算太低了,當時的大學本科畢業生,屬國家正式幹部,出校門每月也才四十多元。朱先生總是十二萬分地心滿意足。他憑這份工資養活自己,養活不再當舞女的紅娣阿姨,當然還要對揚州老家的妻女負責。他訂報,訂的是《解放日報》;訂雜誌,當然是象棋類的,好幾種。他有許多書,基本上也都是棋譜之類,但我記得在他的床頭邊看到了《紅樓夢》和《三國演義》。他抽煙,最好的是“前門牌”,最差的是“勞動牌”,但晚年因不堪“老慢支”的折磨而戒去。茶要好,對我送去的“龍井”(當然最好是正宗的)十分中意。偶爾見他與棋友對飲,隻是“加飯酒”而已,但見他飲後送客,一副怡然微醺狀,便知他是已經到了稱心如意的極樂世界了。
他住在他那問夾板房內直至終老。自來水要下得三層,到弄堂裏去提;燒的是煤餅;用的是馬桶,那種木製的圓桶,中間有兩道銅箍的。他雇請弄堂裏一個胖大婦人為他倒馬桶,一個月幾元錢的工資,那胖婦名叫“阿仡”,雖是文肓,但卻絕對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數十年如一日尊稱他為“朱先生”,即使是“文革”期間他因“國民黨問題”挨了大字報也決不改口。
八十年代初,年過花甲的朱劍秋從市體委退休。之後數年,他仍在市區給少年宮做了幾年象棋指導,直至年老力衰難以擠公交車奔波而隻能蝸居室內撰寫書稿《鬼手百局》止。從五十年代算起,前後三十年,帶教過的學生不計其數。
動手寫這篇短文的當天,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十八日,《文彙報》的“體育新聞”版以頭條位置刊登了一條消息,標題如下:
全國象棋個人錦標賽在皖落幕
胡榮華第十四次獲全國冠軍
新聞旁配有一則專評,標題是“奇跡”,文章有這樣一段:
“想當年‘胡司令’從十五歲起就獨步棋壇,揚我國粹,並創下‘十連霸’偉跡,可謂空前。其後楚河漢界上,群雄紛爭,各路諸侯,竟登王座。但遍數紋枰風流,終無能出其右。”
現年五十五歲的胡榮華風流倜儻的彩照,足有四寸見方,赫然在此文之側。
胡榮華幼時學棋,在少年宮,師從者,正是朱劍秋。
在我為這篇文章作再一次文字修改時,不知是不是因為冥冥之中真的還有著朱劍秋的在天之靈,我居然在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二日的《新民晚報》上,讀到了早已被茫茫人世泱泱世事遺落久矣的朱劍秋的名字。
那篇文章本是為再次奪冠的胡榮華而寫的:
一九六〇年……當時稱雄棋壇的都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棋士。像廣東的楊官磷,湖北李義庭,黑龍江王嘉良,上海何順安、朱劍秋等,他們一個個都盛名遠揚,何嚐把這個十五歲的娃娃(按,指胡)放在眼裏。
“弈至最後一輪,當時的形勢是朱劍秋積13分,楊官璘、何順安、胡榮華同積12分緊隨其後,當日的北京日報體育版發表文章,說朱劍秋奪冠的希望是50%……最後的戰況由於何順安戰勝了朱劍秋,楊、何、胡三人同分,胡榮華以小分領先而首次登上全國個人賽的寶座……從此開始了他棋壇霸主的偉業。”
我從胡榮華的輝煌的背後看到了朱劍秋曾經擁有過的輝煌。
我在明白了胡榮華什麼時候開始輝煌的同時,明白了朱劍秋什麼時候開始失去輝煌。
我從一輪輪輝煌的交替輪換中,讀出了“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一競技場上的鐵定法律。
我心中充滿了對一代棋王沒有趕上如今如此尊重輝煌的好年代和好時世的深深的惋惜,還有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