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能吃什麼(1 / 1)

小時候讀書吃食堂,夥食很糟糕,於是就很嫉妒書中的地主資本家穿著拷綢衫每頓吃山珍海味的幸福生活,心想長大後有朝一日能吃上海參、魷魚等海味,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剝削階級長期壟斷的口福。如今在現代化的捕撈和運輸手段下,海參、魷魚、對蝦、文蛤等海產品成為酒桌上平常食物,而讓人痛苦的是,當這些海味擺在我們麵前時,說不準那鮮亮的魷魚、漲發飽滿的海參就是用有毒的次硫酸氫鈉甲醛泡出來的,這種印染廠裏的化學藥水可以使布染得柔軟光澤,可以刺激人的胃粘膜和損壞中樞神經,在致癌方麵效果比較顯著。

我們不敢輕易下筷,我們像懷疑特務一樣反複推敲著曾令我們無比向往的海味。

在一個科技高度文明的時代,我們用技術來迫害我們自己,吃的危機已經越來越嚴重。不再是媒體上頻繁出現的案例讓我們對吃的食物充滿了恐懼,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已經在形形色色的餐館裏吃到了從下水道裏打撈提煉出來的“渣滓油”以及早點攤上炸得金黃的油條和糍糕。還有用吊白粉增白的饅頭,用乙稀利化學藥水塗上的鮮紅的西紅柿,用氫氧化鈉(工業火堿)發泡的牛百葉、用硫磺熏得雪白的銀耳、用雙氧水發泡得新鮮的死雞。

有一則報道說,成都人夏天買豬肉時,如果肉上沒有蒼蠅叮是沒人敢買的,因為色澤光亮新鮮的豬肉是用福爾馬林藥水泡出來的,福爾馬林是實驗室泡死屍用的。至此,我們對製造假冒偽劣圖書、塑料盆、服裝、皮鞋的人已經相當感動了,因為這些人雖然騙去了我們的錢財,但還不至於像賣偽劣食物的人謀財害命。

在欲壑難填的瘋狂和金錢掠奪的殘忍中,我們對那些喪盡天良的饕餮之徒根本就不抱有“非禮勿動”、“見義忘利”的期待,更沒有什麼“精神文明”的奢侈要求,我們隻是希望他們數鈔票的時候不要滅絕掉最後一絲人性,然而這種希望同樣是渺茫的。

在一個無法無天的世界裏,道德自律是脆弱和不可靠的,當信仰全麵崩潰後,任何罪惡都有了足夠的社會基礎和行動依據,所有的人都是不計後果地活著,沒有什麼會使人尊嚴和高尚起來,所以也就沒有什麼會讓人產生罪惡感並因此而懺悔。整個世界就像正在舉行一個巨大的假麵舞會,人們在塗脂抹粉的化妝下進行生存表演,胡長清在“三講”評議中得了“優秀”,成克傑在一次反腐敗大會上聲色俱厲地,而且還唾沫飛揚地說:廣西的反腐敗要從根子上深挖,不能光治表,治裏才是關鍵。他走下主席台的當天就毫不手軟地收下了一家公司的800萬元賄賂。

這是化妝舞會上典型的姿勢,假相覆蓋了我們全部的生活,我們像猜謎語一樣麵對著似是而非形跡可疑的人物和食物,顛覆和無序是這個時代的性質,分裂的人格和分裂的靈魂以及他們手中捧著的文件和魷魚使我們無所適從。

我們曾經為之非常蔑視的西方後現代文化中一個重要原則是“怎麼都行”(費耶阿本德語),但仔細研讀,卻原來是指個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的“怎麼都行”,而不包含違反法律前提下的貪汙受賄和賣有毒化學藥水浸泡的魷魚和豬肉。現在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非常荒謬但又被普遍認同和選擇的邏輯是:因為都是假的,所以也就沒有假的了,也就是說假的也是真的。假的人和假的魷魚西紅柿是在同一個邏輯下誕生並成為我們無法回避的事實。

無法選擇食物和無法選擇思想一樣困難,但目前擺在每個人麵前每天要做的事是選擇不讓我們被毒死的食物,於是如何判斷白菜、黃瓜中倍硫磷超標43倍還有油亮的大米中黃曲黴素暗藏殺機就成了當務之急,而我們對白菜的信任隻有靠那些活在菜葉上的蟲來支持我們了,菜葉上的蟲和蟲眼就像我們失散多年來的親人一樣讓我們感到無比親切和溫暖,除此之外,我們束手無策。

當年的“四害”之一的麻雀在“四人幫”倒台後不久紛紛被農藥毒死了,我們在懷念麻雀的時候,不僅有了“雀死人悲”的傷感,沒有幾個人意識到,我們正在經曆著一場無聲無息的自殺和被暗殺,也許不要多少年,我們就會成為另一種生命所發現的化石,我們會像麻雀一樣被另一種植物所懷念。

我非常希望這是一種危言聳聽,然而在這一通廢話之後,我仍然無法抗拒這樣的追問,連人都是假的,還有什麼是真的?在麻雀都快要死絕了時代裏,我們還能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