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蔣壽山(1 / 1)

蔣壽山,戰士,功臣,戰地記者,右派,編輯。

我隻見過蔣先生兩次,都在八一年。第一次是在夏天,從豐縣到南京來,為《雨花》修改後來引起很大爭議的小說《“狐仙”擇偶記》。臨走時到《鍾山》雜誌社小坐。那時我在《鍾山》發表處女作《賣驢》才兩個月。蔣先生正伏案看稿,隻穿一件背心,肩胛上全是汗水,皮膚似古銅色。他從椅子上轉回身,兩眼迷蒙著,像看一片荒野。很久,忽然嘴嘬成圓筒,笑了:“唔,小灶。”於是我知道他是山東人。“小灶”就是“小趙”。蔣先生把他的茶缸子遞給我,之後就沒說幾句話。隻是搓著手歡喜地看住我。第二次見到蔣先生時,他依然是這麼歡喜地看住我。那是當年冬天,江蘇文藝出版社在連雲港召開長篇小說座談會,我應邀參加,和蔣先生同居一室。這時,我們已有多次通信,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蔣先生從膠東半島參加革命後,當戰地記者多年,縱馬於硝煙戰火中,一支筆浸透了血跡。五七年被錯劃為右派到了地方,在山西文聯工作時和趙樹理成為朋友,“文革”二次下放,平反後調到江蘇。蔣先生傳奇般的經曆,盡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可我認識的蔣先生卻是一位平靜的長者。在連雲港幾天,有時相伴去海邊,有時去山崗,麵對落日和大海,我感受到的是無言的壯闊。蔣先生娓娓敘談的是人生、文學和編輯的話題。他說小灶你知道嗎?有人覺得你從文壇上冒出來有些突然,可我已經盼了多年,你家鄉靠近山東,我熟悉那裏,文化語言、曆史民風、古道荒野,早該出一位作家。你不冒出來,也會有別人冒出來。我終於知道他那麼喜歡我的原因,也因此懂得了什麼叫編輯。編輯看到一位文學新人的出現,其歡欣決不亞於作家寫出一部好作品。那幾天,蔣先生買了一堆橘子,每每剝了皮遞給我,看著我吃。我說你怎麼不吃,他說我怕酸。短短幾天,我沐浴在一位長者的慈愛裏,這是緣分。

可惜這緣分太短。第二年,蔣先生身患絕症不幸去世。後來知道,他在病床上編發的最後一部小說是我的《古黃河灘上》。蔣先生去世已經十一年,我時常會突然想起他,突然。在我寫這篇小文的時候,曾想另起一個題目。可是想來想去,沒有比“蔣壽山”三個字更堂堂正正的了。的確,蔣先生隻是一位普通的編輯。可我時常在想,什麼叫“普通”呢?隻不過生活和曆史沒有為他提供機會罷了。每個人都有一個人生,每一個人生都有一段不尋常的經曆。

聽說蔣先生的追悼會上,自發去了很多人。他躺在那裏,身上穿的是平反時發還的軍裝。那是他唯一展示給人們的榮譽。追悼會上哭聲一片,惜乎蔣先生已悄然去了另一個世界!

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墓誌銘。

1993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