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原汁原味(1 / 1)

有一次,和幾位文友聊天,我突然冒出一個很強烈的念頭。我說,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宣布退出文壇,退出中國作家協會。然後,重回鄉間去,經營二畝菜園,種點黃瓜、蘿卜什麼的。啥時吃,啥時摘。涼拌的時候,隻放點鹽,此外什麼作料都不用,原汁原味,那才好吃呢。自己吃不完,再摘了挑到集上賣點。或者,幹脆就在菜園裏賣。願意買哪一根,就從架棚上摘哪一根,水靈靈的新鮮。我種菜,肯定不用農藥,不用化肥。隻上餅肥和大糞。是的,大糞。你們別笑,大糞是個好東西。別看它髒,可是上到田裏,卻能化腐朽為神奇,轉化為生命。我對它很有感情。我拾過二年大糞呢。我像個真正的莊稼人,在談自己怎麼過日子。文友們聽得很有興致。就問,那時,你還寫不寫小說呢?當然要寫!我說,也許正是為了寫好小說,才宣布退出文壇去種菜園。朋友們詫然。默然。房間裏像從哪裏竄出一股涼氣。大家臉沉著,沒人說話。隻有煙在繚繞,仿佛要借助煙火驅趕心頭的陰冷。我想,朋友們肯定理解了我的意思,也觸動了心頭的某一根弦。

沉默。無言的沉默。房間裏煙霧愈濃,臉色都有些捉摸不定。但終於有個朋友,狠狠地噴出一口煙,說,夥計,你做不到,我們都做不到。然後,朋友們都慘然地笑了。

我翻翻眼,咽下一口唾沫,沒有反駁。是的,他說得對。我做不到,起碼目前做不到。我默認了。

我得承認,我還得修煉。

可我真想做到。

我之所以會萌生告別文壇的念頭,並不是文壇虧待了我。相反,我一路走來,還是挺順的。但正是這種“順”,常使我生出莫名的孤獨。朱蘇進就說過,在你身上,老可以看到一種苦難感。無怪他寫出《第三隻眼》,這話太準了。的確,這麼多年,在逆境中生活,我的內心會十分坦然而寧靜。覺得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子。可在順境中,我卻老是坐臥不安,眼皮跳個不停。我老在想,肯定是哪裏弄錯了,要有什麼事發生了。有時黎明醒來,我會躺在床上問自己:這幾年,你忙忙碌碌,熱熱鬧鬧,追求的究竟是什麼。你還是你自己嗎?我真怕失去自己,自覺不自覺地扮演一種角色。我常常感到,在生活中被人稱讚、尊敬和引人注目,同被人詛咒、鄙視和拋棄,同樣可怕。兩者都不輕鬆,因為都失去了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情趣。生活的原汁原味沒了,是很可悲的。

文壇太忙亂,我有時這麼想。像趕騾馬大會似的,大家都慌慌張張,包括我自己。慌慌張張地寫,慌慌張張地跑,慌慌張張地追趕什麼,爭奪什麼。實在顯得不夠從容,不夠大氣。使人疑心作家在文學之外,懷著別樣的心思。也真是,文學有許多副產品,足以誘惑一個作家最終離開文學。而遠離文壇,泡在生活的原汁原湯裏,卻說不定會產生真正的文學。我猜想,曹雪芹大約沒有稿酬,托爾斯泰也許不常參加筆會,他們怎麼就寫出大作品來了呢?

我這想法,也許是東施效顰,而且事實上很難做到,因為並沒有二畝菜園等我去經營,我還得靠寫作生活。但我想,還是應當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讀點書,想點問題,也寫一點,文學以外的功利少去考慮。那麼,也就很不錯了。泡在生活的原汁原湯裏,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矯情,不要造作,不要取悅於誰,更不要屈服於什麼。用整個身心去感受曆史,感受這個世界,感受人類的歡樂和呻吟,也感受自己生命的流程。靜靜的,靜靜的……

《涸轍》不知寫出了這些沒有,但它確實是我一次用心的感受。

1987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