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耐煩(1 / 1)

文壇似乎有點尷尬。

回想前幾年,卻不是這般光景。時有作家振臂一呼,雖未應者雲集,卻也熱鬧得緊。又有評論家橫向移植,借用新觀念指點江山,雖說讓人一愣一愣的,倒引得老少用功,汗流浹背。

但很快如一陣風過去了,真叫文壇如風。可惜。

文學越來越沒名堂。

先是文學為政治服務,鬧了幾十年鬧出了許多悲劇。於是說文學有獨立的品格,不應盲從,可以幹預政治,幹預生活。比如反思曆史,評論功過,鼓吹改革,揭露醜惡,還可以打破禁區寫點性什麼的。但不久又出了大問題,說是資產階級自由化。這可放肆不得。比不得水利化、機械化、工業化一類物化之化,那是越化越好。而自由化向來屬於資產階級,腦殼裏出了問題是要亡國的。眼見作家又露出一副倒黴相。由是有文壇徹悟者頓足:呔,真是上當!文學本不該和什麼政治什麼生活沾邊,離得越遠越好。大家想想有道理,於是呼哨一聲,作鳥獸散。有的去了深山老林采蘑菇,有的掂著家夥扒墳掘墓,有的如陰陽先生打地攤談玄,閉目搖首,高深莫測的樣子。但如此還是不行的。說的人不知所雲,聽的人也莫名其妙,大家漸次失了興致。作品弄得不食人間煙火,讀者諸公饑腸轆轆,誰老陪著你呀?扯淡!拍拍屁股走了。接著文壇又出現了許多中西醫先生,開出諸多方子。但到底莫衷一是。文學終至失卻魅力,沒了轟動效應。

至此,作家們就有點委委屈屈的。灶王爺,這下一步該如何動作呢?有那脾氣大的想想傷心惱火,說一聲:不玩啦!老子經商去。拍拍屁股也走了。

且慢。

幾十歲的人了,改行也沒那麼容易,你上哪去夥計?

文壇果然無路可走了嗎?

的確,這些年文學被“玩”得風轉,越來越弄不清它的真麵目。越是弄不清就越是想弄清,好像有哪個權威先給文學下個定義,大家就好放心寫了。

但問題是文學沒麵目。

關於文學本體,有天條規定嗎?自然沒有。倒是有不少地條。但泱泱世界,地條也多得可以,沒有誰能一言定天下。世界本是雜色,文學又何必一個麵孔。什麼這樣寫不是文學,那樣寫不是文學,居高臨下,指指點點,嘮嘮叨叨,其實長舌婦。

你對政治感興趣,盡可以去幹預,激昂慷慨一番,何罪之有?你對曆史感興趣,盡可以去扒墳掘墓;你對蠻荒感興趣,盡可去鑽老林子;你對現實生活更熱愛,那就同步前進;你說性這玩意兒中國人還不大敢正視,你就盯住它研究研究,拎到太陽底下曝曬一番;你對有病呻吟膩味了,隻管去無病呻吟;你想弘揚主體意識,盡可以自我掘進;你想尋求主體與客體的對應關聯,那就關上門想想,走出門看看;你說一切形而下的東西都清湯寡味,盡可以去弄點形而上;你認為凡叫人看懂的都不是好作品,那就去寫天書……你看,天地大著呢,著什麼急呀。

文學本無定規。所謂“規”都是人造出來的,你就不能造一個出來?當年趙高指鹿為馬,可謂大謬,但又何礙千古流傳?文學總是你心中的文學,寫什麼怎麼寫都是自己的事,管他別人瞎起哄。這叫殺豬殺腚,各有刀法。

前些日子看到汪曾祺先生一篇紀念沈老的文章,說到沈從文先生愛用兩個字:耐煩。誇誰有韌勁肯用功就是耐煩。我端著文章,沉思良久,覺得這兩個字真好。很多人做事就是不耐煩,別人一煩自己也煩,別人一說不行,你馬上改頭換麵,追風趕月,到頭來氣喘籲籲,一無所獲。

文學如深山探險,走下去就能踩出一條路。重要的是耐煩。

對文壇,我還不太悲觀。

1989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