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土黃(1 / 3)

三、土黃

每每熄燈號響起,我躺在床上,一邊豎起耳朵等待著那一聲尖厲的哨響,一邊回想起這三周以來的新兵連生活,再對比一番大學時代那自由暢快的時光,我的心情糟糕透了。為了逃避那不堪一提的感情糾葛,我放棄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辭掉得心應手的工作,來到這遠離塵世的湘西大山,被一幫牛×哄哄的“上級”吆五喝六,每天喊著愚蠢的口號,做著傻×的動作,把大把大把時間花在諸如疊被子、刷地板等無聊透頂的事情上,時刻被人盯著,連上廁所都要報告,見不到手機和電腦,見不到任何雌性……

盡管來部隊之前已經有了吃苦的思想準備,但來了才知道,那些準備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就像你準備的是麵對一路坎坷,結果一走發現卻是要赴湯蹈火。

不知是因為自己的個性太尖銳,還是我這個“大學生”的標簽太礙眼,我和齙牙的關係一直不大順。訓練場上做錯動作,他一定會翻著白眼問候一聲“還大學生呢”;班務會上講評工作,他也總是不忘關照“要克服高學曆、低能力,要防止高文憑、低素質”。指桑罵槐的水平堪比湘城的“堂客”們。我深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處世哲學,也懂得“槍打出頭鳥”的生存法則,平日裏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管住自己的嘴巴夾緊自己的尾巴,連屁眼都恨不得貼上封條,就差把頭插進褲襠裏了。無奈張齙牙這孫子初衷不改信念堅定,似乎認定了我就是挑戰他班首長權威的“亂臣賊子”,如果給予他生殺大權,我估計他能把我拖出去斃了。

轉機在開訓的第四周出現。

有一天我們正在操場上練習正步的分解動作——其實所謂分解動作,就是把一個原本連貫的動作拆開來,分成幾步完成,就像我們湘城的一句俗語“咬散一個屁來打”。原本一氣嗬成的屁,非要分成幾個放,汙染空氣且不用說,光是聽到那不知何時結束的屁聲就是一種煎熬。我不知道這是哪個變態者想出來的餿主意,我隻知道這樣很累——齙牙喊“一”我們伸左腿:離地二十五厘米,大腿、小腿連同腳背一直到腳尖要在一條線上;右腿成站立姿勢,上體保持正直。如果那時你問任何一個受訓的人有什麼夢想,無論他是多麼胸懷大誌,他當時最大的夢想一定是班長快點“二”。

我們在湘西寒冷的山風中苦苦堅持,一個個頭上冒出晶瑩的汗珠。我們一邊在心裏問候齙牙的列祖列宗,一邊像等著喂食的小狗一般用可憐巴巴的眼神乞求著齙牙的那一聲口令:“二!”

我們沒有等來吝嗇的齙牙的那聲“二”,卻等來了一聲汽車的喇叭響,緊接著是新兵連長、指導員急促的跑步聲。

平日深居簡出不苟言笑如同閉關修煉的指導員當時笑得那叫一個燦爛,仿佛那溫暖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能驅散籠罩在湘西大地上的霧霾。他弓背哈腰,右手打開“豐田霸道”越野車的車門,左手迅速擋住車的門框上部。

“一定是個大人物。”豬頭說。趁著齙牙的注意力也分散的空當,我和豬頭抓緊那零點幾秒的時間收了收腿。

“廢話——”

我的“廢話”剛出口,一個個頭矮小的小夥子在指導員的“保護”下跨出了車門。

一瞬間我們的世界如同被突然拔了電線的喇叭,整個操場萬籟俱寂。

二十米外,我清晰地看見小夥子身上跟我們成色一樣卻比我們合體的冬季荒漠迷彩作訓服,以及他領口上和我們一樣的沒有掛軍銜的黑色粘子。

“操!誰家的公子這麼牛×——”我輕聲嘀咕道。

我總是把自認為爛在心裏的話一不小心說出了口。果然,聽力跟牙口一樣突出的班長刹那間扭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隊列裏廢什麼話?!二!”

我們終於把遊離身體之外“多年”的左腿收回。

中午吃過飯回到宿舍,齙牙領著一個人來到班裏,例行公事般地招呼道:“大家停一下,這是你們的新戰友,叫——那啥——”

“賈東風。”那小夥子從容地補充道,“請大家多關照。”

我不知道這個家夥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一個名字和這麼奇怪的一副長相。他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左右,顴骨很高,眼窩深陷,從麵相看上去不像漢族人而像歐洲人,可是他卻有一對深色的眼眶和一雙烏黑發亮的似乎隨時都在轉動的眸子,配上一根細長的鼻梁和兩片輕薄而晦暗的嘴唇,讓他看上去顯得機警、靈活、健談並且精力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