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深紅(1 / 3)

八、深紅

5月6號,我和歐陽俊、林安邦獲準請假一周返校參加畢業答辯。

捏著假條走出旅部大門的一刹那,我感到我的心在顫抖。五個月來,我們三個人中還沒有任何一個人獨自離開過這座軍營半步。而現在,當我們堂而皇之地踏過門口標著“軍事禁區”的黃色警戒線,種種磨難、約束、糾結、彷徨……如同被突然按下了“OFF”鍵一般戛然而止。換句話說,我們自由了!

嘹亮的口號聲、踏步聲漸漸模糊。歐陽俊從包裏翻出一副墨鏡,戴上;我把被文書“保管”了好幾個月的MP3拿出來,掛在耳朵上。我們對視兩秒,誇張地大笑起來。隻有安哥無動於衷,穿著便裝依舊邁著他那七十五厘米的齊步,按照每秒兩步的速度向鎮上走去。

再回湘城。再回湘大。

四年前,剛滿十八歲的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夏躍進送我的提議,獨自一人扛著大箱子走進了湘城大學。報到、注冊、繳費、分配宿舍……身上穿著“以純”T恤和“安踏”運動褲,兜裏揣著夏躍進給我的“巨額”學費,心中藏著鄉下孩子的興奮、忐忑和欲蓋彌彰的自卑。那時我覺得湘大是那麼“大”,從東頭走到西頭,得三十多分鍾,比起一眼望穿的永康鎮來,這裏就像一個王國。

我相信許多人在剛進大學的時候一定是豪情滿懷躊躇滿誌的。我們每天按時起床、準時上課、認真筆記、積極參加課外活動,堅持體育鍛煉,把大學生活過得“五講四美三熱愛”。可是好景不長,一個月之後,易子夢便開始翹課玩電腦,歐陽俊也開始夜不歸宿,我大約堅持了一學期,在某個周五的下午,我懷著無比內疚的心情翹了一節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再往後,睡覺的時間越推越晚,起床也成為一件必須“順其自然”的事情。睡覺之前的俯臥撐運動,也僅僅保留了“俯臥”卻去掉了“撐”的步驟。教室漸漸空了,而校外的招待所卻日益人滿為患,一學期究竟學了幾門課程,隻有在考試之前一周左右我們才搞明白。

我們就像一堆密度不同的物體,以不同的速率沉淪、墮落,我們意識清醒,卻無力抗拒。在這個集體沉淪的過程中,也有林安邦這樣出淤泥而不染的學生,四年之後,當年被我們罵作書呆子的這些人賺得盆滿缽滿,他們的羽翼已豐,足以飛出校園搏擊長空,而更多的學生,卻不得不麵對畢業即失業的窘境。

四年後的今天,有人保研了,名校或本校;有人考研了,成功、調劑或敗北;有人考公務員了,行測申論不離手;有人出國了,東瀛、西歐或北美;有人工作了,有人參軍了,有人休學了,有人退學了,還有人繼續大五……

“如果大學時光可以倒流,你希望可以回到哪一段呢?”打開校園論壇,有人拋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回答千奇百怪,有說想回到大一開學準備從頭來過的,有說想回到某一個瞬間對深愛的女子說我愛你的,有說想回到考研的考場把做錯的那道題的答案改過來的……

我把視線從顯示屏上拉回來,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一個大晴天,陽光透過林蔭道上葳蕤繁茂的香樟樹,漏下斑駁的光影,我就在這樣的光影裏,走過了人生最朝氣蓬勃的三年半……

第一學期,我老老實實,中規中矩,上課很少遲到早退,現在能回憶起來的有:一次在路上被電動車撞,所幸隻是皮外傷;兩次被扒,共計損失人民幣三十六元和價值三百元的諾基亞1110藍屏手機一部;四次被人偷走衣服,包括內褲,其中三次是在晾衣場,一次是在澡堂;六次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答對次數為五次;無數次在淩晨被賣房的、賣車的、賣盒飯的電話短信從夢中驚醒;曠課記錄為零,做愛記錄為零。

2005年的春天,受歐陽俊濡染,我未能免俗,跟一個和我等高的女孩談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戀愛——兩人在一起有點莫名其妙,分手也是莫名其妙,沒頭沒尾的戀愛應該不算戀愛,就像沒頭沒尾的小說不能算小說一般。女孩是我在選修中國哲學史的課堂上認識的。長得一般,五官還算勻稱,皮膚白得甚至有些病態,個子卻是不一般的高,瘦高瘦高的,一百七十三厘米卻不到四十五公斤。最有特點的是她的脖子,恐怕得有十幾厘米長,卻不到飯碗那麼粗,搖搖欲墜地頂著一顆“充滿智慧與八卦”的腦袋。有時我甚至擔心有一天這脖子會不堪重負一不小心“哢”——折了。

“千萬不要喝酒,千萬千萬不要嘔吐,”我叮囑她,“你要是嘔吐,那你痛苦的時間可比別人要長一倍。”

大一的那個初夏,我跟這個女孩有了這麼一段不明不白的交往。或許是因為空虛,或許是追求時尚,或許是因為荷爾蒙在體內聚集需要釋放,總之就是在一起了。我們的戀愛形式單調、內容單一,基本上隻有一個動作:“走”。我陪她徒步穿越了湘城一半以上的大街小巷,多數時候隻是悶頭行走,並沒有交談,即使交談,也是類似於“肚子餓不餓——不餓”之類百無聊賴的對話。

很快便到了暑假,送她上車之前還如膠似漆,如同熱戀中的情侶,車開走後一直到暑假過完,卻再沒有什麼聯係,到下半年,我們已然形同陌路。

大二整整一學年,我有大概三分之一的課時都在圖書館,三分之一在畫室,還有三分之一在教室裏。這一年,我十五科考試有五科亮了紅燈(所幸補考順利過關),卻通讀了大約六十本小說,並開始寫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並掛在校園網的文學板塊“湘江北去”上,不過大多反應寥寥。

大二暑假,夏躍進大發慈悲,給了我一筆“巨款”,讓我有了到處瞎逛的經濟基礎。那個夏天,我去了福建、山西、兩廣、江浙等七個省十多個城市,有過短暫豔遇和被宰被扒等遭遇,被曬得如同焦炭。

進入大三,我認識了顏亦冰。都說戀愛是人生最重要的課程,我不得不承認,顏亦冰是我的一個很好的老師,她教會了我很多。

跟劉菁的相處,讓我至今心懷愧疚和感恩,她讓我真正體味到愛的溫暖和甜蜜。說起來,她才是我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友。可是,我們終究還是分道揚鑣……

我想了半天,在論壇裏寫出自己的答案: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2006年9月的那個晚上,如果我早走或晚走幾分鍾,就不會有那一場錯誤的邂逅,也不會扯出那麼多的感情糾葛。我相信你是無辜的,其實,我也是。說“我愛你”已經太遲了,不如說“抱歉”吧。可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還是會選擇在那時那刻與你相遇——不會早一步,不會晚一步。

畢業論文是當兵之前就完成了初稿的,回來之後稍作改動便參加了答辯。大概是考官對當兵的懷有好感,我的答辯比預想中的要順利。結束後,易子夢請我們吃夜宵。在“墮落街”的永遠繁華的夜宵攤上,易子夢光著膀子,趿著人字拖,嘴裏叼著一根“紅河”,旁邊是我和歐陽俊,對麵是正襟危坐的林安邦和黏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吳曲。地上有七八個空的啤酒瓶子,桌上還有四瓶沒開的“青島純生”,數堆吃剩的龍蝦殼和一把烤串的竹簽。

易子夢撣掉煙灰,問道:“哎,你們知道‘豔照門’啵?”

安哥追問:“啥門?”

“豔照門!”易子夢一臉不屑,“就說你們幾個當兵當傻了吧?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啥事你們都不知道。”

“到底啥事啊?”歐陽俊的胃口被吊起來了。

“不是吧?豔照門你們都不知道?”吳曲放下一直拽著的安哥的胳膊,“林安邦,別裝清純了。我不介意你多看幾眼柏芝的胸。”

“啥意思,真不知道。”安哥顯得很無辜。

“你們在部隊連電視都不看的嗎?”

“看啊!”安哥滿臉疑惑地盯著吳曲,“可是,《新聞聯播》裏沒有這回事啊。”

“我操!”易子夢由衷感慨了一句。

“完了,”吳曲捧起安哥的臉,端詳一番,又甩掉,“當兵真當傻了。”

我們幾個麵麵相覷,似乎都不願意承認這一事實。可是,看我們的模樣神情,便一目了然:三個腦袋大約找不出一根兩厘米以上的頭發,即使在夜宵攤上也是正襟危坐——歐陽俊多少還好點,林安邦則是美女相伴也毫不放鬆,一副老僧入定坐懷不亂的架勢。最為關鍵的是,我們在夜宵攤上表現出來的不自在也不約而同,以至於消夜之後易子夢提議去唱K遭到了我們口徑一致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