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安哥苦心孤詣向我展示的,是他的愛心毛衣。
我看著那件銀灰色的毛衣,忽然想起大年三十站崗的時候,齙牙也滿臉幸福地向我展示過梅子為他織的愛心毛衣,可是後來,那麼幸福的一對竟然陰陽兩隔。一種不好的念頭拂過腦海,我趕緊打斷那個愚蠢的想法,笑道:“不錯啊!改天讓她給我也織一件唄。”
“那可不行,”向來豪放的安哥臉上竟然有些扭捏,“吳曲說了,隻有我才有這福分。”
我拍了他一巴掌,“看把你得瑟的。”
訓練之餘,我在政工網上跟“春柳如煙”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係。盡管我不知道她的模樣和真實姓名,但她對我的了解簡直比我自己還深刻,連我在大學時代的專業、興趣甚至情感狀況都了如指掌。我一直在想,“春柳如煙”是否確有其人,或許她隻是幻象,是魂魄,是我無意中闖入第四維空間遇到的生命體。
誰知道呢!互聯網也好,政工網也罷,在虛擬世界裏,人是否具備自然屬性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那麼多的人在網上戀愛交友、降妖伏魔、結婚生子、尋寶穿越、戰場拚殺、血腥對抗、手淫自慰……無論他麵對的是文字、圖片還是視頻,那些終究是虛擬世界的產物,當網絡斷開、電腦關閉、電源斷掉,甚至隻需一個“Delete”鍵,這些東西便瞬間灰飛煙滅。而隻要具備上網條件,任何時候它都能重新開啟——就像不死的聖鬥士一般。
2007年9月,我的好朋友戴青跳樓自殺,驟然離世。於是我的QQ裏,便留著一個名喚“黛色青天”的永遠離線的頭像;我的郵箱裏,便有一個再也發不出郵件的地址;還有我的博客收藏裏,有一個永遠無法更新博文的網頁。按照無神論的觀點,在現實世界裏,戴青是永遠離世的,而在虛擬世界裏,她依然存在,她隻是不再上線,不再發Email,不再更新博文了。
虛擬世界好,但終究還是無法替代現實世界。因為我們是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的。
而春柳如煙,即將從虛擬世界降臨到現實世界中來。
某日,訓練之後,我打開電腦,藍色頭像閃爍,她告訴我:“近期會去新兵連為新兵做心理輔導授課。”
我激動萬分,幾乎顫抖著手敲下一行字:“真的嗎?能有機會見到你嗎?”
對方習慣性地回複了一個笑臉,“就怕讓你大失所望。”
我打了個“靦腆的笑”,“怎麼會?具體什麼時候?”
“下周一吧。”對方回複。
周末,我抓緊時間洗了個澡,找一個老班長幫我理了發,然後“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髒兮兮的迷彩服洗了,再拿電吹風吹幹。我禁不住內心的歡喜,對手底下的新兵也特別仁慈,甚至我抓到一個在廁所抽煙的新兵也隻是沒收香煙教訓幾句就作罷了。要是在平時,我一定要罰他在廁所裏站一天軍姿才行。
周一,新兵營的禮堂座無虛席,連過道都盤腿坐著新兵。所有的班長和新兵都滿心期待,包括我在內,不過他們的滿心期待是因為據說為我們進行心理輔導授課的是一個年輕女幹事,而我滿心期待是因為虛擬世界裏的知音走入了現實,走進了我的生活。
“下麵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有請政治部黃文幹事為我們進行心理輔導授課。”
“黃文?!”我差點驚叫出來。來不及質疑是否和去年火車上邂逅的那個黃文重名,因為她已經走上了舞台。
她留著剛好齊肩的頭發,小而堅挺的鼻梁上架著細邊的紫框眼鏡。模樣和去年相見時沒有太多不同,唯一也最大的差別是:現在她穿著女軍官的冬常服,戴著女軍官的卷簷帽,肩膀上還扛著“一杠兩星”。我目瞪口呆,耳朵裏麵嗡嗡作響,我的腦袋像一鍋煮糊了的麵條,無論如何都理不清思路來。
“……好了,下麵我跟大家做一個遊戲。大家跟著我的提示進入一個想象中的場景,再根據我的提問用紙和筆把自己的答案寫下來……”
場上所有人都隨著她進入了想象中的城堡,而我卻依舊在拚命掐大腿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不是幻覺。
“……請大家寫下自己的答案,桌子上的花瓶裏到底裝了多少水?是滿的,一半,還是空的……”黃文一邊循循善誘地組織著心理測試遊戲,一邊在人群中搜尋著我。
驚鴻一瞥。就那大約零點一秒的對視,讓我看到了她熱切的眼神。我開心極了,如同一個考了滿分的孩子。
課程結束,部隊帶回。我領著我們班的新兵起立,向左轉,快步走出禮堂。在出門的一刹那,我轉過臉去,剛好和她的眼神來了一個猛烈的碰撞。她衝我笑了笑,低頭收拾起自己的電腦,我則迅速整隊,將新兵們帶入訓練場地開始一天冰冷也熱血的訓練。
整整一天,我亢奮不已,卻茫然無措,我見到黃文了。她是我最美的邂逅和最好的知己,在偌大的中國,我們曾偶遇在一條率性踏上的旅途,在短暫的旅行中我們結為最好的伴侶,又瀟灑地分開,時隔一年多,我們陰差陽錯,竟然再次相遇在湘西一隅,一同穿上了鬆枝綠的軍裝,而難以回避的是,我的身份是列兵,雖然因為新訓需要提前扛上了“兩道拐”,但她的肩膀上是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一杠兩星。“兩道拐”與“兩顆星”,這中間橫亙的是身份和地位兩座比喜馬拉雅更難翻越的山脈。
訓練結束,我打開電腦,看到了藍色閃爍的頭像。這一次,我感受到的不是虛擬世界裏的“春柳如煙”,而是現實世界裏的黃文,那個扛著“一杠兩星”的黃幹事。
黃文打招呼的仍然是個笑臉。
我也同樣回複了一個微笑。
黃文:“感覺如何?”
我:“什麼感覺如何?”
黃文:“看見故人啊。”
我:“挺好的!”
黃文:“具體點唄。”
我:“這身軍裝挺適合你的。”
黃文打了一個“大笑”:“真的嗎?”
“嗯!”我回答,“特別是那中尉軍銜。”
那邊不吭氣了。過了大概一分鍾,黃文問:“你是不是挺介意的?”
我:“什麼挺介意的?”
黃文:“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你肚子裏那點小心思本姑娘很是了解。”
我敲了一個“汗顏”的表情:“介意倒是不至於,隻是沒想到。”
黃文:“沒想到我也混到革命隊伍裏來了吧?”
我笑了笑,回應道:“而且還是個幹部。”
黃文:“我是國防生——就是帶著軍籍在地方上大學的那種,畢業後三個月就進部隊了。”
我:“你不是學數學的嗎?怎麼搞起心理服務來了?”
黃文:“那是騙你的,我的專業是新聞,大學輔修心理學,拿到了二級心理谘詢師資格。”
我:“那你怎麼來這個單位的?”
黃文回答:“秘密。”
隨後,黃文又三次來新兵連,據說是為了做一個“90後士兵心理發育狀況”的調查研究。我們班的新兵“有幸”成了她的重點調研對象,免費享受心理谘詢服務、人格分析、心理遊戲參與等好事。我作為班長,自然“義不容辭”地配合她的調查,接受她的“單獨采訪”。
那個叫春柳如煙的女孩走下網絡,變成黃文幹事的時候,總是讓我感覺陌生和不適應。和她麵對麵交流我總是感到局促不安,即使拚命喝水也無濟於事,這不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幹部,一個“扛著星星”的宣傳幹事,還因為她能透過我的任何一個舉動窺探我的內心。在她麵前,我就像一個渾身赤裸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毫無隱私可言。
而每當我閉上眼睛想起“黃文”的名字,腦袋裏最先浮現的,卻是她穿著藍色泳裝泡在青島那片浴場的模樣。她有著帶漢白玉質感的又白又細的雙腿,勻稱的腰肢和小腹,結實飽滿的胸脯,還有瘦削的鎖骨。她在浴室裏風姿綽約的背影,她裹著浴巾欲說還休的模樣,她在夜色裏魅惑的神態,她在晨曦中裸露的雙肩……這些場景讓我血脈賁張情難自已。無論如何,我都很難將這些形象和穿著軍裝扛著金星不怒自威的黃幹事對應起來。
歐陽俊在電話裏聽罷我的陳述,輕聲地笑了。
我有些急了,問他:“你笑啥?”
歐陽俊止住了笑,回答道:“我說你小子真是豔福不淺,自己不找別人還主動送上門。”
“別扯淡,人家是幹部。”
“幹部怎麼了?她是胸太大了還是個子太高了……”
“行了行了,”我打斷他的“三俗”言論,反唇相譏,“我可不想因為沒管住雞巴被貶到山洞裏麵去。”
“山洞裏怎麼啦?閑雲野鶴不亦樂乎,”歐陽俊不以為然,說道,“你是因為自己的義務兵身份感到自卑吧?”
“……”
“那我問你,如果你和她一樣,都是扛著‘一毛二’的連職幹部,你跟不跟她談?”
“那還用說。”
“那不得了,”歐陽俊輕歎一口氣,說,“還是因為人家是個幹部,自己是個大頭兵嘛。”
我點點頭,說:“這是沒法改變的事。”
“怎麼沒法改,不是6月份就可以提幹了嗎?”
我老實回答:“還沒想過這事。”
“現在想也來得及。”
“那你怎麼想呢?”
歐陽俊笑了笑,念叨著“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