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劉校長想了一會兒,走到他的書櫃前,彎腰把頭送進書櫃最底層。他花白的頭發在書櫃上碰撞了幾下,鼻尖上沾滿灰塵。牛青鬆聽到櫃桶裏發出驚喜之聲,劉校長的腦袋從櫃桶裏退出,他的手上捏著兩本磚頭一樣厚的書。兩本書都用牛皮紙做的封麵,真正的封麵已不複存在。劉校長用雞毛撣子在牛皮紙上掃動,一團灰塵像蘑菇雲直上雲霄。寫在牛皮紙上的“毛澤東選集”五個拇指般粗壯的字,像鐵錘一般敲打牛青鬆的眼睛。牛青鬆說不是這兩本。劉校長說是這兩本。牛青鬆說我爸借給你的是《紅岩》和《青春之歌》,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劉校長用拇指像洗撲克一樣,嘩嘩地翻動發黃的書頁,說你看,這上麵全是林道靜和江姐的名字,這還會有錯嗎?這兩本過去是被批判的,就像某些人一樣被打入另冊,所以你父親故意這樣偽裝它們。盡管換了書皮,但書還是原來的書,這叫換湯不換藥,這就是一個人的外表不代表他的內心。你不說我還把這事給忘了,我這個人從來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的。

牛青鬆拿過兩本書,認真地翻了一下,看見林道靜和江姐的名字像鐵釘一樣釘在書中,才放心地打了一個噴嚏,像完成了一項神聖的使命,朝著家中狂奔而來。他把書擺在書桌上,滿意地拍著它們,說這不僅僅是兩本書的問題,這是爸爸的遺物,它證明爸爸的日記非常誠實可信,是信得過的日記。

牛青鬆接著往下看,他看見父親寫道:

江愛菊借錢兩百元。

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不錯,是江愛菊借錢兩百元,一共六十四畫。在這六十四畫的下麵,有一段江愛菊借錢的說明。

下午五時,牛青鬆站在樓梯口,等待江愛菊下班歸來。他把想說的話一字不漏地溫習了一遍,力爭做到萬無一失。從樓梯口往外看,正好看見一個報刊零售點。零售點前擺了一塊木板,上麵貼滿許多的雜誌封麵,豐乳肥臀的女郎們像真的一樣,色彩鮮豔美味可口。牛青鬆把她們的每一個部位詳細地看了一遍。買報紙的人來來往往,他們灰色的黑色的雜色的褲子和裙子,不時擋住木板上的女郎。牛青鬆的目光穿過裙子和褲子的縫隙,把那些招貼畫分割成無數不規則的塊狀。一個小時就這樣被他打發掉了,他看見江愛菊挽著一個菜籃,慢條斯理地朝他走來。菜籃裏的青菜沒精打采,江愛菊低頭看路。

到了樓梯口,江愛菊差一點兒撞到了牛青鬆的身上。江愛菊說牛青鬆,你站在這裏幹什麼?牛青鬆說等你。江愛菊說等我幹什麼?牛青鬆說等你還錢,你借我爸爸的那兩百元錢。江愛菊驚叫一聲,說你爸爸都死了四五年了,我什麼時候借他的錢?牛青鬆說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爸爸在日記上寫道: 這一天,江愛菊借錢兩百元。江愛菊說她家來了一個鄉下親戚,需要一點兒錢,但她家的錢都由老範管理。老範從來反對江愛菊私下把錢送給江家的親戚,所以管錢管得很緊。我們家的老何也不喜歡我把錢借給別人,但看著江愛菊那副求爺爺告奶奶的模樣,我從存折上取了兩百元元給她。她說老牛呀,你真是及時雨宋江,等我手頭寬鬆了我就還你。爸爸日記裏的老範是指你們家的範伯伯,老何是我媽何碧雪。江愛菊一揮右手,說真是豈有此理,這兩百元元錢我早就還過了。牛青鬆說可是,爸爸的日記上沒有你還錢的記錄。江愛菊說這不能說明我沒還錢,你爸爸又不是天天寫日記,也許我還錢的那天你爸爸正好感冒,沒有寫日記呢。牛青鬆說絕對不會,許多芝麻綠豆的事他都記下來了,何況是這麼重大的事情。借債還錢,殺人償命,你得把錢還給我們。江愛菊喲喲地叫了幾聲,說看來少管所你沒有白去,學到了不少東西,剛一出來就想翻案了。江愛菊一邊說著一邊挎著菜籃上了二樓,掏出鑰匙打開門,然後用腳後跟把門狠狠地碰回來。樓道裏發出驚天動地的關門聲,牛青鬆的身子明顯抖了一下,像是被關門聲嚇著了。

整夜沒有睡好的牛青鬆嘴裏嘟噥著,怎麼會是這樣?怎麼能夠這樣?他洗臉的時候這麼嘟噥,刷牙的時候這麼嘟噥,吃早餐的時候也這麼嘟噥。他這麼嘟噥著走出家門,去市工人文化宮找江愛菊伯媽。

文化宮辦公大樓的下麵三層已出租給了別人,它已不屬於江伯媽之流使用。一樓用來打桌球,二樓開了個餐館,三樓正在裝修,好像是一個舞廳。走過三樓時,鋸木聲和電鑽聲不絕入耳,牛青鬆在樓梯上跑了幾步,差一點兒跌倒了。

他在四樓找到了江愛菊伯媽的辦公室。辦公室裏坐著兩男兩女,牆壁上掛滿錦旗和獎狀。許許多多的獎杯堆放在屋角,上麵爬滿灰塵。牛青鬆站在辦公室門口喊了一聲江伯媽,我的錢,我來要我的錢。四個人,八隻眼珠像八顆黑夜中閃動的貓眼,一齊盯住牛青鬆,仿佛要把他活活吃掉。牛青鬆站在門框裏進退兩難,昂頭看著牆壁。

一聲細長的尖叫從江伯媽的喉嚨裏飄出,它跳下了山岡蹚過了草地流向遠方,它在流動的過程中逐漸變成字,逐漸組成句子——你們說奇不奇怪,他剛從少管所出來就向我要錢,說是他爸借給我的。他爸已經死了四五年了,他現在還跟我要錢,真是豈有此理。我借他爸的錢早就還過了,他又想再要一次,這和敲詐、勒索有什麼區別?真是豈有此理。唾沫從江伯媽的嘴裏飛出,在整個辦公室裏飛揚。牛青鬆說借債還錢,殺人償命,你是國家幹部,又是共產黨員,豈有借錢不還之理。這錢雖然不是我的,但它是我爸爸的,我現在替我爸爸辦事。江伯媽說這錢我還過了。牛青鬆說沒還。他們的聲音愈來愈大,好幾個辦公室的人都跑出來圍著他們。

有人推了牛青鬆一把。牛青鬆站在門框下一動不動。有人說把他轟下樓去,這裏不是菜市,怎麼能讓一個無賴在這裏橫行霸道。牛青鬆說誰是無賴,江愛菊借錢不還,才是無賴。江愛菊不是沒有錢,她不會連兩百元塊錢都拿不出,她是不想還這兩百元元錢。她認為我爸爸死了,死無對證,所以她欺負我,她這是欺負一個孤兒,你們都在欺負一個孤兒。牛青鬆這麼說著的時候,已經把手掌伸進門拉手裏,現在門拉手就像一副手銬銬住了他的左手腕子。

人群中走出一位彪形大漢,他攔腰抱住牛青鬆。牛青鬆雙腳離開地板,門隨著他的左手搖擺。彪形大漢往樓梯方向走了兩步,牛青鬆的手合上了辦公室的門,他的左手還卡在拉手裏。彪形大漢用力摔動牛青鬆的身子。牛青鬆喲了一聲,說我的手快斷了。彪形大漢又摔了一下,牛青鬆的左手腕子被門拉手拉紅了。彪形大漢再摔一下,牛青鬆的手從拉手裏脫出來。牛青鬆開始用雙腳踢打彪形大漢,彪形大漢任憑牛青鬆的踢打,他像抱嬰兒一樣把牛青鬆從四樓抱到一樓,然後摔掉牛青鬆。牛青鬆用右手掌撫摸著左手腕子,從地上站起來,看見抱他的人堵在一樓的樓梯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樓梯口全部塞滿了。他一跺右腳,地皮顫抖了一下。他說滾。牛青鬆說不滾。他說不滾,我也不會讓你上去,除非你從我的胯下鑽過去。說著,他又跺了一下右腳。牛青鬆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說我就站在這裏,我不滾我也不上去,我在這裏等江愛菊。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我有資格站在這裏。彪形大漢靠在牆壁上,也不說話。他們彼此對望著,彼此都發出一聲冷笑。

江愛菊從門裏走出來,牛青鬆緊緊跟隨她。江愛菊說你跟著我幹什麼?牛青鬆說要錢。江愛菊加快步伐,牛青鬆邁開大步。江愛菊鑽進公廁,牛青鬆站在公廁的門口。江愛菊恢複了平時的姿態,她漸漸地不把牛青鬆當一回事。到達菜市的時候,江愛菊發現看她的人目光都十分怪異,他們張開嘴巴,露出白晃晃的牙。江愛菊一回頭,看見牛青鬆舉著一張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幾個歪斜的大字:

前麵這個女人欠我爸兩百元。

江愛菊抓過牛青鬆手裏的紙,揉成團砸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踏了四五下。她說不就是兩百元錢嗎,你何苦這樣?她開始往錢包裏拿錢,眼看著就要把錢拿出錢包了,她的手突然停住。她說我幹嗎要拿錢給你?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的錢我已經還過了,幹嗎還要拿錢給你?她把錢狠狠地塞進錢包。

空手而歸的牛青鬆整整想了一天,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但他不告訴我們,他向我們保證一定能夠把父親的兩百元拿回來。晚上十點鍾,他卷上一床席子抱上一個枕頭準備出門。他說他要睡到江伯媽家的客廳裏,準備跟他們“三同”,也就是同吃、同住、同氣憤。牛紅梅攔住他,他一扭身衝出去,枕頭巾掉到了門邊他也沒看見。

事實上,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麼複雜。當他敲開江伯媽家的門時,他們以為他是討上門的乞丐。江伯媽揉了揉眼睛,範伯伯揉了揉眼睛。在他們揉眼睛的時刻,牛青鬆把席子展開,鋪到客廳的地板上。範伯伯問牛青鬆出了什麼事?牛青鬆把父親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日記重新背了一遍。範伯伯從皮夾裏掏出兩百元錢,遞給牛青鬆,說你走吧。就這樣,牛青鬆像一隻夾著尾巴的狗,夾著席子、枕頭和兩百元錢回來了。從他走出去到回來,前後十五分鍾。他把錢交給牛紅梅,感到很不過癮。

有一天,牛青鬆在父親密密麻麻的日記裏,發現了令他興奮的秘密。父親在日記裏寫道:

我把錢送給我最愛的兒子。我的去處是南方之南,北水之濱。

父親隻有我和牛青鬆兩個兒子,誰是父親最愛的兒子呢?日記裏沒有交代。牛青鬆認為所有的秘密,全部包含在父親的這兩句話裏。這兩句話是父親人生的精華,是他所有日記的中心思想或主題。那幾日,牛青鬆在家裏茶飯不思,不停地用手抓他的頭皮,他的頭發在他手指與頭皮的摩擦中,正破皮而出茁壯生長。如此抓了三天,牛青鬆不辭而別,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他攜帶父親的日記和存折,走向了不可知的地方。為了這事,姐夫楊春光專程從南京趕回來。也是這個時候,楊春光才知道姐姐牛紅梅懷孕。

楊春光在擁抱完牛紅梅之後,打聽父親存折的下落。他說不用密碼,隻要有關係開個證明就能把錢取出來。他和牛紅梅翻箱倒櫃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那本存折。他們翻了大約一個小時,直起腰來問我,懷疑我把存折藏在什麼地方。我告訴他們存折被牛青鬆拿走了。楊春光說他又沒有密碼,拿走存折有什麼用?我說他一定從父親的日記本裏找到了密碼,否則他不會離開我們。我這樣一說,楊春光的雙腿開始軟下來,他斜坐在沙發上,顯得極其疲勞。

我的猜測很快得到證實,當楊春光和牛紅梅趕到銀行打聽父親的那筆款子的時候,職員告訴他們款子已被提走了。牛青鬆提走款子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但他是怎麼知道密碼的?他提到款子後又去向何方?我們一無所知。牛青鬆為我們留下了兩個謎團。

經牛紅梅再三請求,那個職員向牛紅梅描繪了提款人的大體形象。他們說他的發不長,剛剛長起來,像是從監獄裏逃出來的犯人。他的無名指隻剩下一小節,但記不清是左手還是右手。他先用了一個密碼,不對;然後又用了一個密碼,對了,我們就讓他把錢取走。在牛青鬆後來的來信中,我們得知那天他先用的密碼是六六五九,後用的密碼是六二四九。用這兩個密碼的靈感,來自於父親日記上的一句話: 我把錢送給我最愛的兒子。誰是父親最愛的兒子呢?在牛青鬆的印象中,父親最愛的兒子好像是我,於是他把我出生的年月日連在一起,去破解父親留下的謎團。但是牛青鬆一千個一萬個錯了,打死他也想不到父親最愛的兒子是他。當他用自己的生日作為鑰匙,孤注一擲把錢領出來的時候,他一定欣喜若狂,也一定出了一身冷汗。所謂悲喜交加又驚又喜,就是他那時的狀況,那時的形容。

自牛紅梅和楊春光從銀行回到家的那一刻算起,不超過一天時間(也就是二十四小時),我們就再也不談論牛青鬆,像有誰在命令我們趕快把他忘記。楊春光說他去讀大學這三年多時間,最有長進的是羽毛球,恐怕整個南寧市都沒有他的對手。他的這個說法首先遭到了牛紅梅的反擊。牛紅梅說吹牛。楊春光說不是吹牛。牛紅梅說我就可以把你打敗。楊春光說今非昔比,今天的楊春光不是昔日的楊春光,不信我們可以叫牛翠柏作證比一比。在這一場比賽進行之前,我可以證明牛紅梅技高一籌,她曾無數次在羽毛球場上把楊春光打敗,為此楊春光心裏很不舒服。他們曾用羽毛球來賭博,誰輸誰就洗衣服、洗碗、拖地板。在我的印象中,這些差事都落到楊春光的頭上。

楊春光和牛紅梅把這場比賽定在星期天進行。地點: 興寧小學羽毛球場。裁判: 牛翠柏。趁牛紅梅上班的時機,楊春光買回了一副嶄新的球拍,還為牛紅梅買了一雙球鞋、一套運動衣。離比賽還有三天時間,楊春光在客廳的牆上畫了一個表。表格上方寫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表格的下方寫著他和牛青梅的名字。在他們名字的上麵空出一大片冠軍的位置,就看誰能用實力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表格的旁邊,是用白紙製作的一個倒計時牌,不時公布離比賽還有多少天、多少個小時、多少分鍾。楊春光經常指著這個表格對牛紅梅說,看誰能登上冠軍寶座,問天下誰是英雄?說過之後,他把新買的運動服穿在牛紅梅的身上,像一位服裝設計師,圍著牛紅梅轉來轉去,有時近看有時遠觀,嘴裏不停地說著颯爽英姿。那種時刻,牛紅梅幸福得像一位公主,恨不能把比賽提前。

早也盼來晚也盼,星期天啊,它終於到來。楊春光和牛紅梅每人都穿著運動裝,腳上的白網鞋和羽毛球拍鮮豔奪目。他們像日本電影裏的三浦友和與山口百惠,像青春偶像,走向興寧小學的羽毛球場。在第一場比賽中,牛紅梅多次彎腰用手捂住腹部,這使做裁判的我突然想起她已經懷孕了。我勸牛紅梅別打了。牛紅梅不同意,說一定要把楊春光打敗。第一局下來,牛紅梅輸了。楊春光隔著球網對牛紅梅說別打了,還是別打了,就當是你讓我一盤。牛紅梅麵色嚴肅,沒有答理楊春光,她走到楊春光這邊,把楊春光推到她那邊。第二局牛紅梅贏了,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第三局牛紅梅一路領先越戰越勇,終於把楊春光的囂張氣焰打了下去。敗將楊春光坐到球場上,他的屁股沾了許多泥土。牛紅梅把球拍高高地拋起,然後又接住,嘴裏興奮地叫著,像一位奧林匹克冠軍。就在登上冠軍寶座這一刻,她昏倒在地,羽毛球拍被她的身子壓斷。

楊春光從地上彈起來,背著牛紅梅往校門口跑。在從球場往校門的途中,要經過一個十三級的台階。楊春光在十三級的台階上隻跳了三下,就跳了下去。在他們袋鼠一樣的躍動中,我看見一股血從牛紅梅的褲管裏流出,滴落在台階上。冠軍的鮮血染紅台階,冠軍流產了。

三天之後,楊春光一邊喂牛紅梅雞湯,一邊哭泣。他的眼淚時斷時續流了三天,但仍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說如果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就不跟你比賽了。冠軍我可以讓給你,幹嗎一定要比賽呢?何況這又不是什麼真正的冠軍。他仿佛被自己說得感動了,眼淚愈來愈多,滑過楊春光的下巴,滴落在雞湯裏,然後和雞湯一道被牛紅梅喝掉。

楊春光把客廳裏的那張比賽表格移到牛紅梅的床頭,在冠軍的位置上寫下牛紅梅的名字。他說紅梅,你看,你是當之無愧的冠軍。牛紅梅看著那張表,露出了三天以來的第一個笑。她說牛恨,我把流產的這個孩子取名牛恨。楊春光說為什麼取這樣一個名字?牛紅梅說因為我恨你。楊春光說你怎麼能夠恨我?第一盤的時候我就勸你別打了。牛紅梅說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總可以吧。

背著我們,楊春光已在暗自收拾行李,他在做著回南京大學的預備動作。我走進牛紅梅的臥室。自從她結婚以後,我這是第一次走進她的臥室。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我一直走到她的床頭,叫了一聲姐。她沒有回答。我再叫一聲姐。她好像聽到了。我說楊春光要走了,他好像是為牛青鬆回來的,但是現在看來,他像是專門來打掉你的孩子。他有預謀,我們都被他騙了。他這是謀殺!牛紅梅搖著頭說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我怎麼一點兒也聽不見。我把我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她說我聽到了。她的耳朵出了故障,每一句話都要說兩遍她才能聽清楚。

楊春光回家之後,嘴裏還噴著酒氣。他跟他的朋友們喝了一個下午。我還能從他噴出的酒氣裏,分辨出他喝的是什麼酒、酒精度多少。他站在客廳裏揮舞手臂,左手挽右手的衣袖,右手挽左手的衣袖,但他的衣袖並不按他的意圖卷起來,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垮下去。他說我還要喝。他打開櫥櫃的門,把頭埋進瓶子和碗盤之中。他說酒呢,那些酒全跑到哪裏去了?他雙手往外一扒,櫥櫃裏的大盤小盤、大碗小碗和大瓶小瓶全都嘩嘩啦啦地掉到地板上。我衝上去抱住他。他從櫥櫃裏抓過一把鍋鏟,砸在我的頭上。我感到一種尖銳的痛傳遍全身,鬆開他,一股鮮血穿過我叢林似的頭發,流下額頭。我撿起那把砸破我頭皮的鍋鏟,準備戳向楊春光的鼻梁。他的鼻梁又高又直,是多麼的筆挺又多麼的像外國人。我的鍋鏟正準備戳過去,戳向那根曾經勾引過我姐姐的鼻梁。

有人從身後抱住我,他的嘴巴擱在我的肩上,他嘴裏噴出的酒氣和楊春光的一模一樣,一樣的牌子,一樣的酒精度。我想抱住我的一定是楊春光的酒友。我掙紮一會兒,終於把抱住我的人摔倒。但是鍋鏟已被他奪去,此刻正被他當做武器揮舞著。

同時闖入我家的有三個人,他們都是楊春光的酒友,一個我都不認識。楊春光說你們來得正好,我要為牛恨開一個追悼會。他嘴角一撇,像孩子那樣哭了。其餘三個人也跟著他哭,哭聲悲切,哀鴻遍野。他伸手一抹眼淚,找來一張紙,寫下“牛恨同誌追悼大會”,然後貼到牆上。他說默哀。他的酒友們都跟他默哀。他說默哀畢。他的酒友們都把頭抬起來。他說: 牛恨呀牛恨,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不應該叫你媽媽打羽毛球,不應該叫你媽媽打羽毛球。你就這樣離開了我們,你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我好悔我好恨呀!我好悔我好恨呀!如果你是個男孩,如果你是個男孩。長大了說不定會當官,長大了說不定會當官。我們全家會跟著你享福,我們全家會跟著你享福。如果你是個女孩,如果你是個女孩。長大了說不定會成為歌星影星,長大了說不定會成為歌星影星。即使成不了什麼星,即使成不了什麼星,也可以嫁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也可以嫁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那樣一來,那樣一來。不僅你風流倜儻浪漫一生,不僅你風流倜儻浪漫一生,我們全家也無比光榮,我們全家也無比光榮。隻可惜,隻可惜。你在一場羽毛球賽中夭折了,你在一場羽毛球賽中夭折了。夭折就夭折了,夭折就夭折了。但你不會知道你爸爸現在多麼痛苦、悲傷,但你不會知道你爸爸現在多麼痛苦、悲傷。我要化悲痛為力量,我要化悲痛為力量。好好學習,好好學習。爭取以優異的成績從南京大學畢業,爭取以優異的成績從南京大學畢業。你看你的叔叔伯伯們多麼喜歡你,你看你的叔叔伯伯們多麼喜歡你。他們和我一起參加你的追悼會,他們和我一起參加你的追悼會。他們是興寧小學語文教師韋建國、市體委副主任(副處)杜國和、原南寧市防暴隊隊長現建築公司經理(正處級)李小東……

楊春光把每一句話說兩遍,是想說給姐姐牛紅梅聽。他終於達到了預期的效果。我聽到從臥室裏傳出牛紅梅的抽泣。楊春光說她哭了。楊春光說完她哭了的時候,便醉倒在地板上。正處級、副處級以及語文老師也跟隨他倒下。他們噴出的酒氣足以引發一場大火,他們合奏的鼾聲就像四點五級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