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我跟隨劉小奇在翠亨轉了兩天,沒有牛青鬆的任何消息,我想翠亨之行該結束了。當我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四〇五號房時,劉小奇在翠亨結交的朋友薑八闖了進來。他告訴我們,牛青鬆曾有一段時間住在群樂旅店,那是一個極不起眼的旅店。

薑八帶著我們轉了幾個小巷,我們看見一塊破爛的招牌,上麵豎寫著“群樂旅社”四個大字。在招牌下坐著一位肥胖的中年婦女,她正在一隻大塑料盆裏洗窗簾,周圍全是汙水和肥皂泡。她看見我們時,臉上的五官堆疊到了一起,說住店啦?薑八說不住。她說不住店來這裏幹什麼?薑八說找一個人。她說找什麼人?劉小奇把我推到婦女的麵前,說找這麼樣一個人。婦女的雙眼定在我臉上,眼睛愈睜愈大,好像我是一塊磁鐵。忽然,她把雙手抽出水盆,不停地甩動,想把手上的肥皂泡甩幹淨,但她還沒有甩幹淨肥皂泡,便用健康強壯的雙手抓住我的右手臂。我感到她鋒利的指甲已陷進我的肉裏。她說你終於回來了。

薑八問婦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婦女說我在她旅店住了差不多半年時間,沒有交一分錢住宿費便逃跑了。婦女說我是騙子,是流氓是階級敵人。薑八說你有沒有搞錯?他是第一次來翠亨,你再好好看一看。婦女猶豫了一下,鬆開她的雙手。薑八示意我們快跑。我和劉小奇像是被人拍打的蒼蠅,撒開腿,皮涼鞋從那些汙水上跳躍而過,把踢踏踢踏的追趕聲甩在身後。我們像超音速飛機跑回賓館,每人跑掉了一隻皮涼鞋。

等了好久,薑八才回到我們身邊。他告訴我們牛青鬆曾在群樂旅店住了半年時間,因為繳不起住宿費,所以悄悄溜走了。老板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剛才還誤把我當成了牛青鬆。我們把詳細地址留給薑八,委托他打聽牛青鬆的去向,隻要一有牛青鬆的消息,就請他告訴我們。薑八拿著我們留給他的紙片,對著我們揮了揮手,我們便告別了翠亨。

其實,在我離開南寧去翠亨的第二天,牛紅梅便收到了一封來自東興的信,發信人牛青鬆。他在信上簡單地彙報了他一年來的行蹤,以及他去銀行領走父親留下的三千元錢的經過。就在我和劉小奇苦苦尋找牛青鬆的時刻,牛青鬆已經狗急跳牆,向牛紅梅揭開了謎底。

牛紅梅每天懷揣著那封信,期盼我從翠亨歸來。她站在陽台遙望長青巷口,企圖從平凡的人群中,突然看見我卓絕的頭發。但是她看也白看,頸脖拉長了,我還沒有回來。於是她每天在陽台上墊一塊磚頭,站得高看得遠,目光越過樓群。我走進長青巷的那個上午,看見她站在四塊紅色的磚頭上,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手裏揚著幾張信箋,想從陽台上跳下來。我推門而入,和她撞個正著,額頭碰撞額頭。我發覺她的骨頭堅硬得可以,似乎不把我的額頭撞出一個疙瘩誓不罷休。

不等我放下行李,牛紅梅便把我推了出來,先在我口袋裏塞了兩百元錢,然後又塞給我一個塑料袋,說沒有時間了,你快點兒走吧。她推著我往車站走。在往車站的路上,她複述了一遍牛青鬆的來信,然後指著信箋的最後一行讓我看:

8月26日下午六時,務必趕到東興中越大橋橋頭。

8月26日,也就是今天,如果你還不回來,我就得親自跑一趟了,牛紅梅說,邊境證我已為你辦好,塑料袋裏是牛青鬆最愛吃的粽子,我親手包的,如果你見到他,一定叫他回來。牛紅梅不停地說,雙手推著我的後背和臀部,把我硬推上擁擠的發往東興的客車。

我是從客車的窗口跳下來的。客車到達東興時已是下午六時三十分,比牛青鬆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坐著三輪車趕到中越大橋橋頭時,我沒有看見牛青鬆的蹤影。我提著塑料袋站在橋頭等他,相信他會到來。

這時,我把目光投向那座經曆過戰爭的橋,橋被攔腰炸斷,兩邊的橋墩還保存著,許多鋼筋裸露出來,像被炸斷的血管。我的這種感覺在十年之後找到對應。十年之後我二十六歲,認識了一位欽州地區的詩人嚴之強,他在一首詩裏寫了這座橋,寫那些裸露的鋼筋是被炸斷的血管。後來,中越關係恢複正常,這座有名的大橋再度修複。嚴之強寫道“修橋,就像是對接那些血管”。但是十年前,我孤零零地站在橋墩旁,傻乎乎地等待牛青鬆。

在我等待的過程中,有幾絲夏天的風掠過發梢,橋下三四十米寬的河驚濤拍岸,對麵是連綿的小山堆,上麵布滿碉堡。我向一個路人打聽這條河流的名字,他告訴我叫北侖河。我足足等了一個小時,仍然沒見牛青鬆,他失約了。正這麼想著,一具膨脹的屍體從北侖河上遊漂下來,一直漂到橋墩邊。死者拖著長長的頭發,像是一個女人,但我仔細看了一下,死者的嘴角和下巴掛著濃密的胡須,絕對不是女的。屍體在橋墩邊逆時針轉了一圈,向著下遊漂去,他的五官和下巴、胡須消失了,屍體更像屍體。

我的脊背一涼,對著漂出去十幾米的屍體叫了一聲哥。屍體停了下來,並且慢慢地靠向河岸。我看見放大了的牛青鬆。他的身上布滿傷疤。我說哥哥呀,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說完,我一下子癱坐在河邊,對著哥哥的屍體痛哭。尖銳的哭聲穿透異鄉的天空,像一陣雨落在北侖河兩岸。我忽然覺得我像一隻遺落在荒原的羊羔,很孤單,好像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死了,隻剩下我淒涼地坐在河邊……

哥哥的屍體緊貼著河岸一動不動,河水從他的下麵走過,波浪鼓蕩著他。他做著要站起來的模樣,但他怎麼也站不起來。我把姐姐親手包的粽子丟下北侖河,三個粽子激起三朵浪花,剩下的粽子像剛從滾水裏撈起來那麼燙手。一切都充滿著暗示,姐姐發燙的粽子,還有哥哥在橋墩邊逆時針旋轉的一圈。哥哥是不是要告訴我,他遲到了六十分鍾?

屍體停了十分鍾,便戀戀不舍地漂走了。我對著漂走的屍體說請原諒我不能安葬你,哥哥,請原諒一個年僅十六歲,身上隻有兩百元錢、身處異鄉的少年,他沒有能力打撈你安葬你,隻能讓你繼續流浪。我重複著這一句話,一直說到深夜。

第二天,我向河岸的居民打聽有關牛青鬆的情況,向他們描繪牛青鬆的長頭發和長胡須。他們告訴我,牛青鬆已在北侖河岸徘徊了近半年時間,起先人們以為他是偷渡者,後來又覺得他像走私犯,再後來都說他像詩人。他好像在河岸邊尋找什麼,上下求索,但好像永遠沒有找到。我說他是不是在找一個人?一位賣銻桶的中年人告訴我,他好像是在尋找父親,有時他會站在櫃台外邊跟我聊天,說一說天氣和物價。河對岸遍布地雷,一些動物常常引爆它們,每一次爆炸火光就會映紅半個天空。他常常站在我的櫃台邊,看對岸的火光聽那邊的爆炸聲,說他父親肯定還活著。他想找到父親,但沒有辦法進入越南。他相信他父親在越南的芒街,說南方之南,北水之濱,指的就是越南芒街。

牛青鬆終於破解了父親留在日記上的謎題,可惜還沒有見到父親,他便沉屍北侖河。我不知道他對父親的猜測對不對,更不知道他的死因。帶著這一大堆試題,我回到南寧。姐姐問我見沒見到牛青鬆?那些粽子他喜歡吃嗎?他為什麼沒跟你回來?我說沒有見到牛青鬆,牛青鬆失約了。姐姐說我的天哪,他怎麼能夠這樣?

在姐姐說“天哪”的時刻,姐夫楊春光正穿過南京火車站的檢票口,爬上了西行的火車。他的肩上挎著一個半新舊的牛仔包,包裏除了裝著日常用品之外,還裝著一雙特別寬大的臭烘烘的球鞋以及兩盒避孕套。你們能夠理解楊春光帶著避孕套回家,但你們永遠也猜不透,他為什麼攜帶一雙半新舊的臭烘烘的比他的腳長出三厘米的球鞋?

還差十幾天,我就是藝術學院美術係的學生了。我從一大堆相冊裏翻出幾張牛青鬆的相片,它們像秋天的樹葉陳舊不堪。我支起畫架,臨摹牛青鬆的頭像。他的微笑從相片轉移到我的畫紙上,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楊春光的推門聲嚇了我一個大跳,他把馬路上的熱氣、聲浪和車玻璃的反光,全部帶進客廳。他看著我五顏六色的手說,你在幹什麼?我想告訴他牛青鬆死了,但未等我開口,他接著又問,你姐姐呢?我想說姐姐上班去了。依然是不等我回答,他接著又問你姐姐幾點鍾下班?自行車的鑰匙呢?我現在就去接你姐姐。他所問的,其實他都知道,他隻是為問而問,不需要別人回答。我看著他像一陣風在客廳裏卷了一陣之後,拿著自行車的鑰匙跑了出去。他的腳步聲急促響亮,在他急促的腳步聲裏,偶爾還夾雜幾個充滿南京氣味的響屁。他的響屁提醒我,他是一個低級趣味的姐夫,才不會關心牛青鬆的生死。從這一刻起,我發誓不把牛青鬆死亡的消息告訴任何人,牛青鬆永遠活在他們的臆想中。

十八時,牛紅梅雙手提著裝滿豬肉和蔬菜的塑料袋走進來,她一路走一路笑,臀部不斷地向著前方挺進。她的臀部之所以不斷地向著前方挺進,是因為楊春光不停地用手掌拍她的屁股。他每拍一下,牛紅梅就往前挺一下。盡管他們把這些動作做得極其隱蔽,盡管他們擺著一副道貌岸然的麵孔,但還是沒有逃脫我的眼睛。他們的這些小動作一直持續到晚上,到共進晚餐的時候,我發現牛紅梅潔白的連衣裙上,印滿了楊春光的手印。楊春光的手印主要分布在牛紅梅的臀部、大腿內側以及胸口。

楊春光從上衣口袋掏出十元錢遞給我,說人民電影院有好看的電影,你自己去看吧。我說我不喜歡看電影。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十元錢,把兩張嶄新的人民幣疊在一起,遞到我的眼皮底下,說那你去請你的好朋友吃夜宵。我說我現在不餓。他又往他的手掌裏添了一張錢,說隨便你幹什麼,現在你就出去把這三十元花掉。我說我什麼也不想幹,就想待在家裏。

楊春光失望地收回錢,說那你收拾一下餐桌,把這些碗洗一洗,我跟你姐要談一點兒正經事。他拍了拍牛紅梅的肩膀,牛紅梅離開餐桌。他拍拍牛紅梅的臀部,牛紅梅像一頭牲口,被楊春光趕進臥室。我知道他們不會有什麼正經事可談,把碗筷狠狠地摔在水池裏,然後擰開水龍頭。我聽到臥室裏傳出嬉笑,覺得他們在欺騙我、剝削我。我對著臥室喊姐,牛青鬆他……臥室的門突然拉開了,牛紅梅踩著拖鞋跑出來,說牛青鬆怎麼了?我看見她連衣裙的扣子全部解開,背部露出白色的乳罩帶,胸部原先印滿楊春光手印的地方現在全濕了。她麵帶焦急,不停地問我牛青鬆怎麼了?他是不是出事了?我用上牙咬住下嘴唇,感到嘴唇很痛。我說沒什麼,接著搖了一下頭,淚水悄悄地飛落。牛紅梅用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搖動,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哭,既然牛青鬆沒出什麼事,你幹嗎哭?我說我隻是想哭。

楊春光光著膀子靠在門框上,不耐煩地看著我們,說別管他了,他的腦子有問題。牛紅梅在他的催逼下返回臥室,她光滑的頸脖被門板擋住。我回到水池邊洗碗,水花濺濕我的衣袖,油膩沾滿我的手指。我從沾滿油膩的手上,感受我們越來越好的生活。臥室那邊傳來奇怪的哼哼聲。我突然覺得我十二分的窩囊,他們在愉快地歌唱,我卻在為他們洗碗。我說姐,牛青鬆他死了!臥室裏沒有任何反應。我拍打門板,繼續說牛青鬆死了,在如此悲痛的時刻,你們怎麼一點兒也不悲痛?

半個小時之後,姐姐才從臥室裏走出來,楊春光赤身躺在床上。那些碗筷我已洗幹淨,並把它們放進碗櫥。而牛紅梅卻衣冠不整,束腰的裙帶拖到地板,臉上發出病態的紅光。她用肮髒的右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是不是真的病了?我說沒有,我沒有病。牛青鬆真的死了。我重述一遍在東興北侖河上所見,牛紅梅全身像打擺子一樣顫抖起來,她舉起右手,很莊嚴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說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說原本不想告訴你,隻想讓牛青鬆永遠活在你的腦海裏,但你們做得太過分了,不僅要我洗碗,還尋歡作樂。牛青鬆死了你們還尋歡作樂!我拍門的時候,你們完全可以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可是你們沒有。牛紅梅哭著跑進臥室,嗚嗚,青鬆,他真的死了,嗚嗚……

這時,赤身裸體的楊春光從床上彈起來,飛快地跑出臥室。他一絲不掛,就連拖鞋也沒穿,跑到我跟前,扇了我一巴掌。我聽到耳光的響亮,眼前一片金星,遍地螢火。他說你是存心跟我作對,牛青鬆死就是死了,和尋歡作樂有什麼關係?有的事情不是說停就停得了的,你總得把事情一件一件地做完。你為什麼早不說晚不說,偏偏等我做那事的時候才說?我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楊春光,看著他一絲不掛的身體。牛紅梅從臥室裏摔出一件背心,一條大褲衩,它們掛在楊春光的頭上和肩膀上。楊春光像一棵掛滿褲衩的樹,不知羞恥地站在我麵前。我因為看見他的裸體而忘了臉上的痛。

牛青鬆死了。牛紅梅很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何碧雪。正當她很想見母親的時候,母親竟神使鬼差地自個送上門來。那是第二天的早上,牛紅梅提著保溫壺準備到街角去買豆漿、油條。拉開門,她看見一堆花白的頭發靠在門框上。花白的頭發下麵,是一張黢黑的臉,上麵布滿塵土和煤渣。牛紅梅驚叫一聲,說媽,你怎麼睡在樓梯口?母親緩慢地站起來,用手拍打褲子,說我來到時天快亮了,所以沒有驚動你們。牛紅梅說你的鑰匙呢?母親說早就弄丟了。牛紅梅說那你為什麼不拍門?母親說怕影響你們睡覺。

牛紅梅找出一套衣裳,把母親推進洗澡間,然後出去打早餐。牛紅梅想等母親洗完澡吃過早餐,再把牛青鬆的消息告訴她。但是吃過早餐之後,牛紅梅還是沒有說。我們都看見母親的眼裏布滿血絲,她似乎是整夜沒有睡眠。牛紅梅說媽,你先睡覺吧。母親抬手抹一把眼角,說我睡不著呀。聽她這麼一說,我們都感到恐慌,好像她已經知道了牛青鬆的事,已經悲傷過了,現在正再一次調動悲傷。

母親說我和老金辭職的時候沒敢告訴你們,因為當時我們相信能發大財,想發財了再來見你們,好讓你們高興。母親一邊說話,一邊抬手抹她充滿血絲的眼角。

牛紅梅(以下簡稱牛): 你們靠什麼發財?

何碧雪(以下簡稱何): 開礦,通過你姑姑,我們從銀行貸了十萬元。我們帶著那十萬元錢,回到老金的故鄉南丹縣。你們也許不知道,老金他們那個村因為開礦全都發了。他們村莊的周圍全是錫礦,隨便找一個地方挖下去,就是人民幣。

牛: 看你這身打扮,好像還沒有挖到人民幣。

何: 都怪我們運氣不好。我們挖了兩個洞,每個洞挖進去幾十米,但沒有碰到礦,可是別人挖進去幾米就會碰上。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我們挖的第一個洞被別人用一千元錢買走後,他們隻挖進去兩米就見了礦,現在那些黑乎乎的錫礦就從那個我們開挖的洞口排著隊滾出來,日收入萬元。老金氣得血壓升高心髒病發作雙眼出血。

牛: 貴在堅持,可是你們沒有堅持。

何: 怎麼沒堅持?我們堅持了。我們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又挖了一個洞。這個洞是從老金祖父的墳頭挖進去,隻挖進去十米就見礦了。老金常常感歎,為什麼我一定要挖掉祖墳才碰上礦?別人不用挖掉祖墳都發了,我為什麼要挖掉祖墳才發?別人的祖墳是祖墳,我的祖墳不是祖墳嗎?

牛: 那麼說你們快發啦?

何: 這一點不用懷疑,我們肯定要發啦。隻是現在碰到一點兒困難……

牛: 什麼困難?

何: 錢,我們現在沒錢了。銀行催我們還貸款,我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了。沒有錢,就沒法往深處開掘,那些礦就沒法變成錢。我跟老金現在吃的是粗糠野菜,過的是豬狗不如的生活,已經兩年沒添置新衣裳,半年來沒吃上一餐飽飯了。(母親一邊說一邊抹淚。)

牛: 這都是你們自找的,當初不辭職就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

何: 當初辭職的時候我曾經猶豫過,但那個叫馬豔的記者,就是給老金寫報道的那個記者,給了老金幾個信封。第一個信封叫老金照顧孤寡老人,第二個信封叫老金救人一命。老金在救人一命時受傷住院,你們都知道老金成了英雄,報紙、電台印滿了老金的名字,填滿老金的身影。可是老金成了英雄後,沒有跟單位領導處理好關係,他們發獎金分雞蛋都沒有老金的份兒。雞蛋本來不值多少錢,但它說明領導眼裏根本沒有老金。老金覺得做英雄做名人毫無用處,便去問馬豔下一步該怎麼辦?馬豔又拿出第四個信封,指導老金生活。

牛: 不是第三個信封嗎?

何: 第四個。第三個信封是老金躺在病床時拆開的。老金看到第三個信封時雙手發抖,臉色發白。我曾經多次追問老金,那第三個信封要求他幹什麼?他死活不告訴我。馬豔說你已經成為英雄,第三個信封的事就可以不去做了。當時馬豔就把那個信封撕得粉碎,她給我們留下了千古之謎。

牛: 第四個信封說的是什麼?

何: 下海。馬豔說趕快下海掙錢,從現在起英雄沒有用了,誰有錢誰是大爺。老金曾經問馬豔那我的傷不是白受了?我的英雄不是白當了?我剛剛有所起色,又要我下海,這是怎麼回事?馬豔說她的決策是正確的,信則受益,不信則後悔。老金拿著馬豔給的第四個信封,在家裏走來走去,像電影裏碰到難題的領導那樣踱來踱去,一直踱了三天,抽掉六包香煙,最後一拍書桌,斬什麼釘截什麼鐵地說: 下海就下海!

牛: 斬釘截鐵,形容說話辦事堅決果斷,毫不猶豫。

何: 事實證明馬豔是對的,我們很快就要發啦,隻是現在資金短缺。老金叫我回南寧跟親戚朋友們籌集資金,將來發了可以給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你投資一千元,還你的時候是一千三百元,投資一萬元,還你的時候是一萬三千元。隻要你們肯投資,我可以先付你們三千元利息,隻帶走七千元。你想一想,一下子就撈了三千元利息,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我知道你們沒有錢,但你們可以發動你們的同事、朋友集資,告訴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我們覺得坐在對麵的母親像一位誇誇其談的外交官,過去我們一直不知道她有能說會道的本領。她說話的時候嘴巴開得特別大,好像是她向我們描繪的礦洞,從裏麵可以掏出錫礦和人民幣。隻可惜她現在身無分文,正在為金錢而發愁。我們不忍心向身無分文為錢而愁的母親施加痛苦,所以沒有人告訴她牛青鬆死亡的消息。

牛紅梅說她存有一千多元錢,那是母親改嫁時金大印送給我們的,她一直珍藏著,並尋找機會物歸原主。錢多少那是能力問題,集不集資那是態度問題。母親被牛紅梅說得心花怒放。何以說母親心花怒放呢?因為我看見母親繃緊的臉皮一點一點地裂開(又名解凍)。當時,牛紅梅是想讓母親高興高興,想在母親高興的時刻,把那個壞消息告訴她。一好一壞兩個消息,正如一正一負可以對消可以扯平,在高興中淡化悲痛,在悲痛中插入高興。

牛紅梅帶著母親去銀行取錢。她們走在車水馬龍的大道上,走在街道兩旁的玻璃裏。母親走得很謙虛,姐姐走得很驕傲,從她們走路的姿態來看,你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女兒。姐姐說媽,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母親說什麼消息?姐姐說你千萬別難過。母親說我不知道你要告訴我一個什麼樣的消息,現在還無法決定我是高興或難過。姐姐說我會告訴你的,你得有個思想準備。母親說你說吧,我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