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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一個人有了秘密之後,會是一種什麼感覺嗎?那就像你的胸腔裏有一千匹、一萬匹馬在奔跑,轟隆轟隆的,隨時都有跑出來的危險。我變得像我爸的從前,大口大口地喝涼開水,有時一天要喝兩壺,這麼喝下去再好的身體也會喝出腎病的。當時我就想,我爸真是心狠手辣,他為自己的身體找到了地方,卻把壓力轉嫁到我頭上,要知道那時我才十五歲呀。

有一段時間,我爸晚上經常不回來。他說是為了某個重要的會議,加夜班生產高音喇叭。上級要求這種喇叭比過去生產得更大聲、更清晰,最好能聲傳十裏,一個字也不要漏,連感歎詞也不要漏。廠裏組織了攻關小組,我爸是其中的一員。我爸不回來,我媽的臉上反而出現笑容,這就像吃紅薯打洋蔥屁那麼奇怪。一天晚上,我媽指揮我和曾芳洗澡,要我們多擦香皂,多洗幾遍,洗得越幹淨越好,然後拿出兩件嶄新的襯衣讓我們穿上。由於襯衣太潔白,我們都不敢坐凳子,傻站著,連放手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媽說:“你們放心坐吧,家裏的凳子剛才我全部用肥皂洗過了。”我和曾芳坐下。我媽說:“你們最好別動,待會我讓你們開開眼界。”我們梗起脖子,雙手放在膝蓋上,就是蚊子叮了臉,也不伸手拍拍,專心聆聽我媽在洗澡間裏弄出的水聲。

終於,我媽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衣走了出來。她的襯衣雖然不新,領口還起了毛邊,但看上去卻比我們新的還要幹淨。她打開手裏的木盒:“媽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們湊上去,盒子裏睡著一個香水瓶。“這是我偷偷留下的,你們別吭聲。”她拿起瓶子,在我們的身上撒了幾滴。我抽動鼻子做深呼吸,一股花香熏得我飄了起來。曾芳說:“好香呀!”我媽立即豎起指頭,噓了一聲。這是我第一次撒香水,那種香在我後來的生活中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媽往她身上也撒了幾滴,然後閉上眼睛,輕輕吸氣:“一聞到這香,就想起我做姑娘的日子。”我們趕緊貼近她的衣服,用力地嗅著,生怕那些多餘的香氣白白地跑掉。

“這可是小資產階級情調,說出去是要挨批判的。今天破例讓你們享受,知道為什麼嗎?”

我們搖頭。

“因為廣賢今天十六歲了。”

直到這時,我才記起這一天是我的生日,眼睛忽然澀澀的,冒出許多水分子,嘴唇也跟著抖動,埋在肚皮裏的那些話跑到牙齒邊,踢腿的踢腿,彎腰的彎腰,隨時準備脫口而出。但是我忽然感到脊背一陣涼,趕緊揚手拍了一下嘴皮,把那些想跑出來的強行打回去。我媽仍閉著眼睛享受,胸口慢慢地起慢慢地癟,修長的眼睫毛輕輕震顫,高高的鼻梁兩邊也就是鼻翼輕輕翕動,臉白得像蔥,安靜得像鏡麵,壓根兒不會想到有人會欺騙她。奇怪的是她的表情越靜止,我的嘴巴就越想張開,幾乎就要城門失守了,我不得不在巴掌上加一點力氣,把嘴巴拍得更響。我媽跳開眼睫毛,看著我。我背過身,繼續拍打嘴巴。“笨蛋,你就是拍腫了,也不會把香水留在嘴巴上。”她打開香水瓶,用手指抹了抹瓶口,很浪費地往我脖子塗了一大片。我拍嘴巴的手沒有停止,像人家拍領導的馬屁那樣越拍越快。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很輕很體麵。“媽,有人騙你。”話一出口,我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生怕更多的話漏出來。她的眼圈微微擴大:“誰騙我了?”“爸。”我竟然沒有把話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