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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我媽是因為害羞才死的,現在我也一直這麼認為。在我眼裏,她幹淨而高尚,近乎一張白紙那麼完美。她不僅自己痛恨流氓,還要我們一起跟她痛恨。當她吊起了我們痛恨的胃口,她就不能中途變卦,甩下我們這些跟隨者不管。所以,無論如何她是不能容忍我看到她被人摸弄的。十年了,她在我們麵前樹立的是什麼形象?是不被人摸弄的形象,現在忽然被人摸弄了,她不羞死才怪呢,連我都替她害羞。

第二天中午,我媽讓妹妹曾芳失蹤之後,就拿著一塊肉去喂那隻名叫蘭蘭的老虎。老虎的鐵籠子後麵有一個門,門的後麵是它的活動區,有樹,有假山,周圍是高高的水泥牆。我媽把蘭蘭放出來,卻沒把肉丟給它,而是把自己丟了下去。這樣我媽的一半給了老虎,剩下的一半被單位買來的白布裹著,白布的周圍站著她的同事和何園長等。我的腦海閃過我媽臉紅的模樣,閃過她跟我解釋的模樣,閃過她扒出照片時的灰頭土臉……最後,我堅信她是因為害羞而死。她死了,我爸還不知道,曾芳也不見了,這時我才感到害怕,才發覺這麼大的城市,已經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不僅僅是這麼大的城市,而是這麼大的地球,我竟然沒有一個貼心的人。

晚上,我獨自坐在倉庫門口,冷風刮著我的鼻子和耳朵,磚頭和水泥的氣道從門口撲出來,很濃很重。但是慢慢地,這些嶄新的氣味隱退了,過去的氣味拱了起來。那是於伯伯的尿騷味,趙大爺的煙味,我爸的汗味,我媽的香水味……它們像水倒灌進我的鼻孔,嗆出我一連串的咳嗽。到了下半夜,馬路上的聲音消失了,我竟然想念起我爸來。我竟然想念一個流氓,心裏很不服氣,希望這是假的,但是它卻像一坨鐵掛在胸口,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它的重量。我甚至隱約地覺得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好像我被人騙了,卻還不知道那騙我的是誰。

白天,我去找趙萬年打聽我爸的下落。趙萬年說:“你爸現在很搶手,連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裏?批剝削階級的找他,批流氓的找他,批死不改悔的也找他,好像他的身上哪一條都可以拿來做活教材。你到那些批鬥會現場去找一找吧,不要光找我們這一派的,別的派也去找一找,有時他們沒批鬥對象,會把你爸借過去批。”

馬路上到處都是買年貨的人,眼看就要過年了,我卻抱著雙手從一個街道到另一個街道,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從一個會場到另一個會場,抹著鼻涕去找我爸。在三合路,我看見白發蒼蒼的老頭被小將們高高地架起雙手,好像那雙手是往後麵生長的。在尚武路的學校操場,我看見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人眼鏡被當場打爛,玻璃碴子刺進眼睛,血像泉水那樣湧出來。在鐵馬西路的巷子,我看見一群壞分子被小將們剝光了外衣,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四腳朝天看太陽……我看見許多我想都沒想到的畫麵,卻沒看見我爸。就要下雪了,我還沒看見我爸。

或許他在某個地方與我錯過了?或許他已經死掉?我真不願意這麼聯想,但是當黑夜來臨的時候,我又不得不這樣想。晚上我睡在倉庫的閣樓裏,白天我坐在倉庫的門前。趙大爺來叫我去他的新家,我沒去。於伯伯也來叫過我,我也沒去。我說:“我要等我爸回來。”我不信到過年那天他不回來。他不回來,就沒地方可去,除非他死了。

一天又一天,天氣越來越冷,明天就是除夕,到處都是燉豬骨頭的氣味。這時,天空下起了雪,隻半天工夫就把屋頂、馬路鋪成了厚厚的白。行人稀少,車子打滑,雪壓的樹枝漸漸地彎下。一個半截人像狗那樣從馬路爬過來,在雪上拖出兩條深深的印痕。我大叫一聲“爸”,跑過去。他像沒有聽見,仍然低頭爬著。我蹲下去扶他,他一把推開我:“別碰我!你這個畜生。”我愣住。他的頭發已經剃掉一半,俗稱“陰陽頭”。他的臉上結滿了血痂,胡須上掛著零星的雪粒。他的雙手和兩個膝蓋分別堆積著雪團,就像戴著四個棉花做的套子。他向倉庫爬去,右腿始終拖著,仿佛一截身上掉下的木頭。正是這條被打折的腿,使他變成了爬行動物。我往身後看去,兩條印痕從他的屁股底下一直延伸到馬路拐彎的地方。印痕又長又深,比馬路上汽車壓出來的還要紮眼,好像他的身體比那些汽車還重。

我再次蹲下去扶他。他更用力地推開我,吼道:“不要碰我,一輩子也不要碰我!我原來以為告密的是別人,沒想到是你。你連我教你用手來回地搓都跟趙萬年說了,你到底是他的仔還是我的仔?你給我滾一邊去吧,越遠越好,再也別讓我見你。”我爸罵著,繼續往前爬。他不知道還差二十米就會看到家已經不複存在,裏麵盡是垮塌的磚頭。他更不知道曾芳失蹤了,我媽死了。他以為他的床鋪還在,那個涼水壺還在,家庭還在。我很想把這一切告訴他,但是手掌卻習慣性地揚起來,扇了一下嘴巴,話到嘴邊又咽下。看著他一步一步地爬向倉庫,我忍不住痛哭起來。我一邊哭一邊把頭撞向雪地,用力地撞,快速地撞,恨不得把自己一頭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