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於百家就走了。他的身影一消失,他說過的話立即變成了鐵釘,一字一句地鑽進我的腦袋。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就像格言警句,總是要等到說它的人死去,才會脫穎而出,仿佛語言一定要離開身體,才值錢,才配獲獎,才會被牢記。事實正是這樣,於百家離去的時間越久,他的話就越大聲、越有力量,像是高音喇叭裏放出來的,讓你不得不聽他的吩咐。我猶豫了幾天,竟然真的跑到百貨大樓,把那件藍色的連衣裙買了下來。
但是我找不到送給張鬧的理由,害怕她把裙子砸到我臉上,還害怕她罵我“臭流氓”。我把裙子掛在閣樓裏,從不同的角度欣賞,甚至把電燈泡捏在手中,對著裙子慢慢地照,仿佛手裏拿著一個放大鏡。星期天,我會舉起裙子做幾個動作,就是張鬧在《紅色娘子軍》裏的動作。起風的日子,我把裙子掛在閣樓外的陽台上,讓風吹得翻騰飄揚,仿佛張鬧正穿著那裙子舞動。一天傍晚,風又起了,我坐在閣樓的門口看裙子,那裙子先是扭扭腰踢踢腿,然後來了個碎抖肩,來了個點轉,來了個變身跳,緊接著來了個淩空躍,又來了個雙飛燕,讓我看得眼睛發直,怎麼也不相信裙子裏麵沒人。看著看著,裙子的下擺伸出了兩條白花花的腿,裙子的衣袖滑出了兩隻手臂,裙子的領口露出了一個腦袋。那是張鬧的腦袋,她衝著我做了一個鬼臉,忽地就消失了。我跑過去,把裙子捂在臉上,深深地吸氣,仿佛能從上麵聞到張鬧的體香。
星期六晚上,我這個癲仔再也控製不住,大起膽子拍開了張鬧的門。她伸頭往走廊上看了看:“就你一個人呀?”
“於百家走了。”
她靠在門框:“那個人眼睛斜斜的,一看就不像正派人,今後你別帶他來。”
我把收在身後的紙包拿到前麵,往她眼皮底下一遞:“送給你。”她接過去,打開紙包,抖開裙子,眼睛忽地閃亮:“哇,好漂亮呀!是你送給我的嗎?”我點點頭。她把裙子拿到胸口上去一比,長短大小正合適。她笑開了:“你為什麼要送給我?你得說個理由,要不然,我沒法收這麼貴重的禮物。”我的嘴裏像含了一枚玻璃球,支支吾吾地找不到說法。她把裙子遞過來:“沒理由就拿回去吧,謝謝你了。”我趕緊說:“敬東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表姐就是我的表姐,這裙子算是我替他買的吧。這也是他的遺願,他不隻一次對我說等有了錢,就給你買條裙子。”
張鬧的臉忽地變黑,把裙子砸到走廊上:“別老是敬東敬東的,好像隻有你天天想著他,隻有你才是高尚的,而我這個表姐就是沒心沒肺的家夥。他死了那麼久,你還在利用他。除了敬東,你就不能說點別的?這不是你的真話,你騙不了我的眼睛。有膽子,你把想說的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那時候,誰都不敢說真話,哪怕是說聲“我愛你”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料,甚至被扣上“耍流氓”的大帽子。我這個笨蛋當時嚇得連連說了幾聲“對不起”,轉身跑下樓去。她站在走廊上不停地跺腳,好像不把那件裙子跺爛誓不休息。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是天底下傻瓜中的第一名,完全可以收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弱智篇》。我想當然,自以為是,鐵定地認為張鬧已經把那件裙子跺爛,以為她鐵定地會生氣,鐵定地會對我破口大罵,甚至恨死我。當時我哪會想到女人生氣就是撒嬌,更不會明白張鬧的質問其實就是想聽一句“我愛你”。假如那時我敢這麼表白,那我就是愛情的先驅,她就有可能成為我的老婆,我愛什麼時候吃豆腐就吃豆腐。可惜,我這個笨伯竟然不會說。直到以後看見她穿著那件藍色的連衣裙,我才悔恨交加,可是當我看見的時候已經沒有退路了。
張鬧的怒斥讓我很受傷,怎麼也想不通好心為什麼沒有好報?我錯在哪裏呢?錯在嘴巴上,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扇自己的耳光,劈劈啪啪的,好像打蚊子。深夜,我還坐在歸江邊,耳朵裏全是於百家的聲音:“她宿舍的窗口共有八根木條,其中一根是鬆的,估計她經常忘記帶鑰匙,要抽開那根木條把頭伸進去開門。她的窗口離門鎖不到半個身子,隻要把頭伸進去就能打開。她的窗門雖然每晚都會關上,但上麵沒有鎖閂,隻有生鏽的鎖絆,隻有拉手,這說明她的兩扇窗門可以從外麵拉開。隻要把窗門輕輕拉開,就可以抽出那根木條把頭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