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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爸那個廠的龐廠長托人通知我去見他,這麼重要的人物要我去見他,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要給我安排工作。等了這麼久,命運終於敲門了。在進廠長辦公室之前,我檢查一遍褲子的拉鏈,反複提醒自己別跟他說在服裝廠做臨時工,然後硬著雙腿挪進去。

龐廠長吊著個雙下巴,頭頂禿得像守門員腳下的草地。在他的身後是一個分格的架子,上麵擺著無線電三廠各個時期的產品,從木殼的台式收音機到現在的便攜式。我說:“廠長,我全告訴你吧,那個文件是拿來哄我爸高興的,我這個采購員是冒牌貨,其實到現在我都還是個待業青年……今後,我,我再也不敢拿假文件來哄人了。”龐廠長眯起眼睛,像選美那樣久久地看著,連我衣服上的紐扣,腳底下的球鞋都不放過,看得我的肌肉越來越緊。忽然,他遞過一支煙:“抽嗎?”我的喉嚨仿佛伸出了一隻爪子,恨不得把那支名牌香煙搶過來,但是我虛偽地搖搖頭。他自個叼上,點燃,吐了一團白的:“叫你來不是給你安排工作,而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很重要的消息,我怕你爸的身體被嚇垮,先告訴你。”

我的肌肉繃得更緊:“難道我爸和趙山河的事你們知道了?”龐廠長的眼睛一亮:“你爸和趙山河怎麼了?”我拍了一下嘴巴:“沒、沒什麼……”龐廠長慢慢地吐著煙圈,就是不把那個消息吐出來,好像欠債的人舍不得還錢,好像把消息拖下去他能分點利息。辦公室靜悄悄的,我聽到掛鍾的滴答聲越來越響。

“曾廣賢,你別在我麵前裝窮好不好?這麼破的球鞋你也好意思穿,明天你就給我去買一雙真皮的蹬上。”

“除非我撿到鈔票。”

“你真撿到鈔票了,沒想到你這個臭資本家的小子還能翻身。”

我抬頭正視他。他那張硬得像水泥板的臉出現了裂縫,裂縫擠成一團就等於笑容。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鐵馬區政府辦公室給我來電,叫你爸趕快去辦手續。”

“是辦學習班嗎?我爸又犯了什麼錯誤?”

“這次不是犯錯誤,但我不敢保證將來他不犯錯誤。”

“那要我爸去辦什麼手續?”

他故意咳了幾聲,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時間,咳得都咳不出來了,才說:“政府落實政策,要把‘文革’期間沒收的東西還給你們,具體地說就是把鐵馬東路的那間倉庫還給你們。十多年前,我去那棟倉庫參加過批鬥大會,位置不錯,按目前的價格,光地盤就值兩百多萬元,還不算那些上百年的楠木檁條。隻要把那間倉庫要回來,你們全家就可以再過上資本家的生活,鈔票多得可以拿來生火煮飯。”

“你在開玩笑吧?”

“我有時間跟你開玩笑,還不如去推銷廠裏的收音機。”

我繃緊的肌肉一點點放鬆,就像豬肉解凍,就像樹木發芽,高興得頭頂都撞到了吊燈,吊燈稀裏嘩啦地搖晃,一盞小燈哐地掉下來。

“你看把你樂成什麼樣了?像你這種坐過牢的都這麼不冷靜,要是你爸還不當場高興死呀,幸好我讓這個消息拐了一個彎。”

那一刻,就是再毒的話我聽起來也像喝糖水,甚至還不忘記對他說聲“謝謝”。出了辦公室,我整個身體像氣球那樣浮起來,仿佛不是走在水泥地板上,而是走在水蒸氣上,這種宇航員的感覺一直保持到廠門口,才被迎麵的冷風狠狠地拍了幾下,腳步從空中回到地麵。公交車停在站台那裏等我,我沒有上去。出租車停在我麵前,我也沒上去。這時,我特別想用腳量一量馬路,特別想一邊走一邊思考。我朝趙山河的方向走去,好幾個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哎哎”地答應,卻一時想不起他們的名字,等他們走遠了,我才猛醒過來,其中一個打招呼的是我爸的同事劉滄海,另一個打招呼的就是趙山河。我竟然看著趙山河還去找趙山河,真是興奮得發癲了,於是,趕緊轉身去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