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門就忙著給芳晴打電話。
這是早上八點,她的聲音疏離冷淡,背景嘈雜,不用猜他就知道她必是在公交車上被一堆壯漢擠得不能動彈。那麼弱的一個人------可又有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呢?李浩勤剛剛軟下去的心腸一下子變得平淡,他輕輕的說:“是為你工作的事,有一個不錯的職位,如果你有興趣,中午在西園茶餐廳見麵吧。”
她仿佛十分意外,訝異的嗯了一聲,然後電話斷了。這個世界,空落如潮水般向他襲來。老總,副總,秦秘,他按人頭一個一個喊過去。卑微如他,手上也握著十幾數人的悲歡喜樂。但不知怎麼他隻覺得興致索然,心裏有一絲悲愴。或許是因為爬得還不夠高的原故,人生如戲,按順列表,象他這樣出身的人,就算用婚姻改變軌跡,也要到臨近四十才能在有限的範圍內滿足或是創造一些屬於自我的小興趣。
原來竟要等到這樣老。
他情緒低沉了整整一上午,就算二哥親自過來和他打招呼也不能讓他真正高興。他們隨意閑聊著,人事,經濟,體育,這個世界留給小人物的話題其實遠比想象中的更豐富更娛樂。因為可以肆無忌憚在私底下過過嘴癮。也隻是過過而已,但無論如何,謝天謝地,那個言輒有人舉報的時空已經過去了。他這麼想,是完全沒有料到一些日子以後還真有人將“反革命”三字重現江湖。那算什麼啊?沒有人文素養也就算了,難得有人年紀輕輕就肯扯出令人意難忘的裹腳布為自己遮羞!文憑害人哪。這世上,有多少人借學曆之名行苟且之事,這是曆史,也是現實。都隻是謀生罷。李浩勤靜靜的坐著聽了一陣,然後對二哥說道:“那老爺子啊,喔,是回老家了。”
二哥的聲音聽上去頗為遺憾,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那就去學校裏再找幾個能講古文的。如今的人,真是越發難伺候。”李浩勤一徑的點頭相送,然後時間到了,他走過兩條街,再踏過一條鋪花小徑,選了個靠門邊的位置。茶還沒端上來,他就細細的研究菜牌,其實都隻是些簡餐,象他這樣的人幾時嚐過什麼大菜。可他看得十分認真,眉頭微蹙,臉上有淡淡的溫潤的笑意,倒象是平凡的居家男子。就算是這樣的人,於她萬芳晴而言都是高攀。人,果然是有階級之分。社會,這個空洞的名詞。有時就象個的正處青春期的孩子。任性,別扭,不肯承認事實,卻偏要把事往反了來說。若真隻是小孩耍性子也就罷了,可偏偏關乎民生。很多人,因為一些簡單的被扭曲的常識而不得不在艱難的生活裏一點點摸索探尋,象情人之間的曖昧試探。但這調情的興致,對普通人而言,每錯一分都是災難。
芳晴進門的時候,就用這句話來告誡自己。
她的表情又怯又冷,隱含著些許的貪念。因為年輕識淺,心裏的一點念想全露在眉眼上。她不曉得這就是把柄,隻當這世上還是憐貧惜弱的多。這樣的幼稚,讓他的表情柔和再柔和。李浩勤自作主張為芳晴點了一份的套餐,“可以嗎?”他問。她的手輕微的一抖,杯中的檸檬水漾了好幾滴在餐桌上。星星駁駁的,似一個人的眼淚。芳晴沒有吱聲,更沒有哭,她的手指無意識的在桌布上劃著,然後講:“謝謝你,李哥。”
認識這麼久,沒想到竟是她先給了他一個名份。
藍顏,知己,朋友。這是最好的結果,李浩勤開始絮絮的說起關於那份工作的背景,前程,收入。芳晴一雙眼瞪得老大,靜靜的聽。看得出她是開心的,她的瞳孔因為興奮而擴張,鼻翼也微微扇動,一張年輕的臉有的隻是全然的信賴與依從。人們愛一個人,就是因為在對方身上有著自己所失去的部份。他自然是不愛她的,他今日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因為自傷自憐乃至不甘心。
“還有什麼問題?”他問,一隻勺子翻來覆去的在餐盤裏攪。肉片很老,飯也不新鮮,青菜是老老的菜幫子,有嘈雜的廣東樂在空氣裏嘩啦嘩啦作響,一個服務生走到桌前飛快的翻看菜單,吊起的眼白有意無意的掃向李浩勤。不知怎麼讓他感覺自己老而愚蠢,就象八點檔中那些借機誘騙女孩子的中年漢,流著涎水,哈著下巴,雙眼精明,腦海中在極速的扒拉算計。這固然是他將來的形象之一,可現在他還年輕,未到三十,還想著要從自己已被抵押的人生裏摳一點小小歡樂出來。李浩勤的麵色放軟再放軟,他聽見麵前的芳晴小小聲跟自己商量道:“麵試的時間能不能改改,我那天要請假送我爸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