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了,鄭華往校外走,看到媽媽拉著弟弟正在校門口等她。不遠處,她看到隋大年跳著高跑著,撲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懷裏。鄭華有點驚訝,那女人的頭發很長,用一塊花手帕紮在脖子後麵,穿著一條長長的裙子,淺綠色的,腳上踩著高跟鞋,白色。女人笑眯眯的拉著隋大年轉身走了。鄭華一邊看一邊走到媽媽和弟弟身邊。
“看什麼呢?”慧娟順著鄭華的眼睛看去。
“沒什麼!我在看我同學!”
“姐姐,姐姐,快回家吧!我和媽媽都等半天了!”
說著,鄭齊拉著鄭華的手拱著小身子,使勁的拉著鄭華往前走。
鄭華這時才回到了媽媽和弟弟的世界。
路上,媽媽問道,
“大華,今天的卷子老師看了?”
“啊?啊,看了!”
“老師沒說啥?”
“沒呀,沒說啥呀!”鄭華想起爸爸囑咐的話,不能讓媽媽知道今天的事情,鄭華第一次撒了謊,有些驚慌。
“姐姐姐姐,今天爺爺帶我去看新房子了!”鄭齊打斷了這尷尬的談話。
“啥?啥新房子?”鄭華轉頭問向媽媽。
“哈哈,你爺爺今天帶著鄭齊去看咱家那正在蓋著的房子了!”
“哎呀,蓋好了?咋不等我去看呢?是不是馬上就能搬過去了?”
“哈哈,哪那麼快呀!說好了要等一年嘛!什麼時候你上了二年級,我們家就該搬家了!”
“哎呀,我也想去看看,媽,我也想去看新房子,我們現在就去吧!”
“那可不行,我還得回去做飯呢!等回家問問你爸,看他有沒有什麼時間帶你去!”
“我還要去,我還要去!媽,告訴爸爸,我還要去!”鄭齊聽著爸爸要帶姐姐去看新房子,嚷著還要去。
“你都去過了!還去!”鄭華急著說。
“沒,沒去過,我今天去的不算,我今天是和爺爺去的,沒和爸爸去過,我今天去過的不算!”
“賴皮!小賴皮!”說著,鄭華用手咯吱弟弟的脖子,弟弟歪著小腦袋,夾躲著鄭華咯吱他的手,躲在媽媽的身後,咯咯的笑著。
“哎呀,好好走路!”慧娟見兩個孩子鬧來鬧去的,半責怪半疼愛的說著。
晚上吃飯的時候,爺爺果然提起了今天去看新房子的事情,鄭華聽了忙想起了要提醒爸爸帶自己去。
“爸爸,今天鄭齊都和爺爺去了,我還沒去過呢,我也想去!一會兒帶我去呀!”她忽閃著大眼睛看著爸爸,筷子停在嘴邊。
“爸爸,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是和爺爺去的,沒和你去!”鄭齊像個小跟班,馬上補上他的想法。
“小傻瓜,天都快黑了,去了看什麼呀!等這個周末吧,爸爸帶你們去!”
“周末呀,周末。”鄭華像在提醒自己在心裏記住一樣,複述著。
“周末我也去!”鄭齊不論黑白的跟了一句。
“你也去,到哪都得帶你去!你現在得吃飯,不吃飯,就沒力氣去!”鄭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給鄭齊夾了口菜。
周末很快就到了,鄭華早就把拒絕隋大年邀請她去吃好吃的邀請的遺憾忘在腦後,一心想著跟爸爸去看新房子。
周末一早,鄭家昌就騎上自行車前麵坐著鄭齊,後麵坐著鄭華高高興興的奔著新房子的工地去了。
到了工地,鄭華覺得特別奇怪,在她的想象裏,這裏應該是一棟一棟的樓,而眼前卻是一個一個大大的坑,很多黑黑亮亮的看不出多大年紀的男人忙亂的在這些大坑間走著。爸爸抱著鄭齊,讓鄭華跟緊,小心腳下,深一腳淺一腳的帶著他們去找屬於他們家那所房子所在的‘坑’。正走著,鄭華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向他們這邊喊來,
“哎!誰讓你們進來的?那個抱孩子的!說你呐!”
鄭家昌停下了腳步,鄭華順著聲音看到一個戴著個安全帽穿著工作服的女人,正看著他們朝他們走來。
“說你們呢!快離開工地,帶孩子上別地方玩去,這是工地,不是公園。”
鄭家昌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
“啊,我們家的房子在這,我帶孩子來看看,看看就走!”
“有什麼好看的,現在能看出什麼來,快出去吧啊!在這擋礙!”
旁邊傳來一陣笑聲,旁邊正工作的工人看到這女人訓斥鄭家昌一家三口,像看到了什麼特別高興的事兒,笑得聲音很大。
“笑,笑,笑什麼笑!還不快點幹活!”那女人訓斥道。
笑的人漸漸的都不笑了。
見到這樣的情況,鄭家昌也不好再帶孩子呆下去,抱著鄭齊,喊著鄭華往外走。
正往外走,迎麵過來了一個拉沙子的工人,上身穿著個殘破的跨欄背心,已經看不出原本到底是紫紅色還是什麼顏色,下身穿著一條快成黃色的綠軍褲,腳下沒穿襪子,穿著一雙綠膠鞋,沙子車上的沙子裝得滿滿帶著鼓包,上麵還有鐵鍬拍實沙子時留下的鍬痕,那人走得有些吃力,躬著身,胳膊上的肌肉走向看得很清楚。
“趙強!”鄭家昌試探的叫著。
那人忽然抬起頭,胳膊的力量還沒有放鬆,身子依然躬著,臉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由於身子還是向前傾斜,抬臉的動作主要由抬起的眼睛來完成,所以,額頭上趕出深深的皺紋。
“趙強!真是你呀!鄭華,快拉著弟弟!”鄭家昌忙把抱著的鄭齊放到地上,讓鄭華牽著手,雙手去迎向這個拉沙子的人。
“家昌,是你嗎?哎呀,怎麼是你呀家昌!”那人放下了沙子,雙手也迎向了鄭家昌。
四隻手一握,家昌的手就被握髒了。
“哎呀!”趙強有些不好意思。
“沒事兒,我幹活的時候比你這還髒呐!快,鄭齊、鄭華,叫大大!趙強大大!”鄭家昌用手攏過兩個孩子在身前,向趙強介紹著。
“哎呀,兒女雙全啊!你可真行啊!”趙強笑盈盈的,露出兩排白牙。
“太巧了!太巧了!”鄭家昌感歎道。
“可不是,誰想到在這遇見你,你怎麼?”趙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問。
“這是我們單位蓋的房,我家不知道在哪個坑,平時沒時間,總想來看看,今天周末,就帶孩子來了!我們這都分開多少年了,我這結婚晚,這鄭華也上一年級了!你呢,什麼時候到這來的?”
“哎呀,我這是臨時的,過兩天收稻子還得回去呢!”
“哎,你們怎麼還沒走啊?”這時,那個趕鄭家昌一家走的女人又過來了。
“快,快,先往外走走!這個母夜叉可不好惹!”趙強使著眼色對鄭家昌說。
“怎麼回事?不走還在這嘮上了!”
“啊,陳工,我們這遇見老熟人了,馬上走,馬上走!”趙強討好的解釋著。
“快點啊,這不是嘮嗑的地方,太危險!”那女人說道。
“家昌,你先帶孩子走出去,我把這車沙子拉過去,一會兒出去找你。”
鄭家昌忙抱起鄭齊,拉著鄭華走出了工地和那凶女人的視線。
鄭華跟緊著爸爸,卻還沒忘回頭看了看那個趙強大大嘴裏說的那個‘母夜叉’,她覺得她怪威風的。
鄭家昌帶著孩子在工地旁一個賣冰棍的小販兒旁等著,鄭齊和鄭華一人一根冰棍兒用嘴嗦囉著。不一會兒,趙強滿頭大汗的跑了出來。鄭家昌忙向旁邊的小販又拿了根冰棍,自己也拿了一根。趙強跑過來,家昌忙遞給趙強一根冰棍兒,趙強沒有推辭接了過去。兩個人直接坐在了路邊的兩塊石頭上吃了起來。
“家昌,我就能出來一會兒,一會兒還得回去!這兒看得緊,不過給的比別的地方多點兒,也不扣錢,隻要你幹得到,就行。”趙強解釋著。
“那行,你們啥時候下班,我過來找你,到我家去吃飯去,我讓我媳婦兒給你炒幾個菜!”
“那!”
“那什麼那!就這麼定了!我還得跟一句,啥都不許帶啊!你賺點錢也不容易,我家也沒啥好招待的,就是吃口飯,你可千萬別跟我客氣,這麼多年沒回去看你我就怪過意不去的了,你可別讓我心裏不得勁兒!當年要是沒有你,我現在還有什麼家呀!命都沒有了!”
“行,我不跟你客氣!”趙強的冰棍三口兩口就吃完了。
鄭家昌忙又讓小販拿過來兩根,遞給趙強,趙強隻拿了一根。
“我們一般下班比較晚,我今天跟他們說一聲,早點出來,五點吧,再早了有點不像話了。”趙強琢磨著,說著。
“行,那五點我在這等你。”家昌爽快的回應。
“那我走了!”趙強說著已經站了起來。
“快,跟趙大大再見!”鄭家昌跟兩個孩子說,兩個孩子乖乖的搶著和趙強揮著小手。
趙強跑向工地裏,背有些駝,腳步卻很輕快。
下午五點,鄭家昌提前等在上午他和趙強分手的地方。五點剛過,卻見趙強從工地外跑了過來,他手上拿著兩瓶白酒,一包糖和一包餅幹,身上的衣服雖然不是上午那套,卻依然很舊,隻是要比上午的那套幹淨。趙強跑過來的時候,滿臉是汗。鄭家昌推著自行車,見趙強的樣子就知道他是提前跑出去給他買上門禮了。鄭家昌急著說,
“你這是幹什麼?”
“哎呀,頭一回去你家,這些是給孩子和老人帶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是說啥也不讓你帶了嘛!你這出來賺錢的,幹嘛花這沒用的錢!”
“你再這麼說我可就掛不住了,你以前到我家,總把你家裏寄來的東西拿給朵朵吃,我現在拿點東西,你怎麼就這麼多事兒呀!你再說我不去了!”趙強扭著身子像要往工地回。
鄭家昌忙把趙強攔下,接過他手裏的東西,掛在自行車把上。鄭家昌騎著自行車,後邊貨架上,坐著趙強,鄭家昌心裏還是高興的,他遇到趙強仿佛又年輕了回來,自然腿勁兒就大了起來,趙強是他活到現在最好的最踏實的朋友。
晚飯時分,鄭家很熱鬧,兩個小家夥看到白天在工地上認識的趙強大大來了,都非常高興,見有糖吃,更是樂得直蹦。趙強從口袋裏掏出幾個花瓣兒的玻璃球給了鄭齊,五顆白色的石頭子兒和一條帶著金絲線的紮頭綾給了鄭華,兩個孩子更是對這個趙強大大喜歡得不行。
鄭家昌向大家介紹了這個生死的兄弟,鄭家父母也連口說到早就知道有趙強這麼個好孩子。慧娟見過了趙強就忙裏忙外的擺著晚飯,看得出是經過精心準備的,除了炒雞蛋,花生米這樣的菜,還有些熟食,香腸切的很仔細,豬頭肉也顫顫巍巍的配著醬油蒜醬擺上了桌。大人們喜氣洋洋的互相謙讓,小孩可是很高興有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
吃飯的時候,聊天的話題都有些客套,無非就是趙強家裏的莊稼收成怎麼樣,孩子乖不乖,家昌廠裏的工作還算穩定,當然,也說了分房的事情。
兩位老人先離了席,慧娟帶著兩個孩子去隔壁屋了,不太寬大的小飯桌上,隻剩下兩個男人。家昌這時候拿出來二十塊錢,塞給趙強。
“你這是幹啥呀!”趙強推脫著。
“我白天就說了,讓你啥也不興帶,你帶了,我就得把錢還你!”
“我頭回上你家,你說不興帶就不興帶呀!你別跟我鬧!以前你也沒少給我家朵朵拿東西!”
“誰跟你鬧啊,你這樣,我可不敢再讓你來了!快點兒!別磨磨唧唧的,省下時間,咱哥倆好好嘮嘮!”
“行,我不跟你客氣了!”趙強見拗不過家昌,而且,家昌明顯有些酒勁兒上來的架勢,便不再推脫,把錢揣在了上衣口袋裏。
“這就對了!”鄭家昌有些泛紅的臉上,透出些亮光。
“光看我家了,你現在咋樣?快跟我說說你老婆孩子,還有朵朵!”鄭家昌問道。
“哎,你走了沒多久,我娘就去世了,家裏就我這麼一個勞力,有姑娘的人家都不願意把姑娘給我,不給我,我也不著急,可是我爹著急,就托人從外村給我說了個姑娘,歲數大了點,我這樣的,還挑啥呀,人家不挑我就不錯了,我就也混上老婆了!”說到這,鄭家昌的臉色像蒙上了一層灰霧,趙強卻沒有注意到,繼續說著,“現在有個兒子,叫趙壯,可淘了,跟你家老二一般大,三天兩頭給我惹禍!哈!說到朵朵,書念的還行,不過女孩子家,學那麼多有啥用,在農村,姑娘不講究你念多少書,講究你會不會伺候好一家老小,懂不懂養孩子!朵朵這孩子讓我給慣壞了。在以前,早該嫁人的歲數了,就她讀點書,誰都看不上,還時常念叨說,‘看我家昌哥,那也是有文化的!’”
家昌聽到這,噗呲笑了一下,插了一句,
“我有啥文化啊!”
趙強倒是沒反駁,而是繼續他剛才未盡興的話題,
“她到底給我找了個讀過書的,家裏條件還行,去年結的婚,就是一年了,還沒個孩子,有點兒著急!不過,這也不是啥著急的事兒!”趙強說著,又舉起了手裏的白酒盅,和家昌碰了一下杯,一飲而盡了。
“哎,別說我了,你這小日子過的不錯啊,我都在給你蓋房子呢!”
“哼哼,我那房子啊!差點要了我們全家的命了!現在住這個,還是我老丈人幫著租的呢!每天睜開眼就得花錢,不像以前,咱們那時候,活是累點兒,但是,心裏幹淨,沒那麼多欲望,現在總覺得胸裏頭壓著口氣!”
“哎,行,挺好的!別壓氣,這日子,就是這麼慢慢過著,慢慢磨著,不定哪天回過頭來,咋麼咋麼嘴兒,覺得那些讓你覺得壓氣的日子,還挺有滋味的呢!”
聽到趙強說‘挺好的’,家昌沒有再抱怨下去,他模模糊糊的看到趙強臉上呈現的是真正的高興,他知道,趙強怕是已經理解不了他現在的經曆了。
天色已經黑了,趙強起身要走了,一家人聽說趙強要走了,都出來送,家昌雖然已經有些醉意,仍然堅持著送趙強回去。
夏末秋初的晚風,飄過家昌有些溫熱的臉,趙強坐在後貨架上,先是家昌吹起了口哨,後是趙強和著口哨聲唱了起來,再後來,兩個人一起唱著。街上還有其他路人,有的匆匆而過,有的睜大了眼睛看這兩個唱歌的大男人。
到工地外,趙強拍了拍家昌,
“到了,到了!”
家昌才一把勒住了自行車的手閘,腿叉在地上,停了下來。
趙強下了車,借著工地的燈光,他那雙大眼睛的雙眼皮仿佛更大了,眼睛顯得很亮。
“回去吧,路上小心。”說著,又拍了拍家昌的胳膊。
家昌覺得肚子裏的話一點兒沒見少,卻仿佛因為見過了趙強而增多了。但是,趙強的樣子,讓他隱隱知道,什麼話也不用多說,趙強肚子裏的話,已經不會再說出來了。趙強那身今天晚上赴宴穿的衣服,仿佛寫著趙強這些年的經曆。
“行,改天我再來看你!你有空也到家去,今天不是認門了嗎?以後有空常來!”
“行,走吧!走吧!路上小心啊!”
“走啦!”家昌把車頭一轉,按了兩下車把上的車鈴兒,不算安靜的夜晚,車鈴卻顯得特別的清脆。
家昌沒有回頭,因為他相信趙強一定在後麵看著他,他的車鈴是在向趙強告別。
家昌在路上就已經盤算好,回家讓慧娟連夜找兩套他還沒上身的工作服,還有那些勞保用品,然後,明天再讓慧娟去買點布料,明天他先把工作服送給趙強,後天他打算再把布料送過去,至少他想趙強在城裏幹活這些天,要和他多見見,哪怕不說話,因為,趙強對他的情誼,是他用什麼也還不完的。
回到家,慧娟還沒睡,卻顯得十分焦急,看到家昌回來,迎上前去把一隻手攤到家昌麵前,裏麵是二十塊錢。
“啥意思?”
“錢!”
“什麼錢?”
“我在盤子底下發現的錢!”
家昌這才明白過來,這錢是他硬塞給趙強的那二十塊錢。家昌有些生氣,仿佛這錢是慧娟要回來的,
“你咋不早說呢?”
“我也是你們走後,收拾桌子發現的啊!”慧娟的聲音明顯有些委屈。
“那你咋不追上我們呢?”
“你們早就騎車走了,我追了!”
“這事兒整的!”家昌有些為難。
“要不,你明天去給送過去!”慧娟試探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