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豬的私奔
荷花家在贛西南部一處異常偏僻的深山裏，坐長途汽車到蘭溪鎮後還得在逶迤山路間步行一個多小時，再到河邊坐半個鍾頭的渡船，才能到家。
家在一個小村，才十幾戶人家，名字叫作上溪村。上溪村群山環繞，方圓十幾裏沒有別的村，一座小村孤懸深山之中。父親和村裏人近年去了省城南昌做泥水工。大姐梅花早已出嫁。小姐姐桃花呢，前年和村裏的姐妹結伴出門到廣東打工去了。荷花年紀最小，才九歲。長得跟她娘特別像，活脫脫小一碼子。荷花娘大字不識幾個，每逢想與父親或桃花聯係時，隻有讓荷花代寫信。花一天時間坐船兼又步行到蘭溪鎮買郵票寄出去。每逢這時，娘都會讓荷花順便挑些山貨去蘭溪鎮賣。
能夠去鎮上，在荷花是快活的。所以這一天，娘喊她寫封信給姐姐桃花時，她很高興，知道又可以去蘭溪鎮玩耍了。寫信時，村裏五十多歲的老光棍曹瘸子，一直歪歪地懶在堂屋門前，似笑非笑，磨磨蹭蹭，沒話找話，想與荷花娘搭訕。曹瘸子走後，荷花才靜下來，咬著鉛筆頭，提筆寫信。
為何要給桃花姐姐寫信？那是因為荷花家出了件怪事。荷花每想到這事，不覺就要笑。是哩，荷花家養了一頭豬，那頭豬還是桃花去年回來時去蘭溪鎮買的。農村人要是家裏沒幾隻雞一頭豬，心裏就不踏實。桃花外出打工，春節回家時用賺來的錢給家裏買了頭豬，日子就有些希望。豬是頭小母豬，身段豐長，憨厚有趣，全無一點羞澀。頭一次趕回家，那雙眼睛像人似的，硬是把荷花瞅得心裏發怵。荷花雖是農村女孩，長這麼大，才知道豬原來是那麼懶。
與豬相比，姐姐桃花好像更懶。桃花從廣東回來整天窩在床鋪裏，荷花娘看不慣。農村人勤快，幾曾見過日頭曬著屁股還睡懶覺的？便罵她像豬。桃花嘟囔著說，像豬才好呐，不就睡個覺嗎？人家廣東人就愛白天睡覺。
娘本來生氣，聽了撲哧笑了。桃花小小年紀就像大人似的出外打工，也是辛苦呢。娘揶揄說，想做豬？舒服是舒服，養大了就要被殺掉吃掉哩。你也願意？桃花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說，那也比累死累活的好得多！桃花在家時，常喜歡跟娘吵架抬杠。桃花回廣東後，荷花隻聽娘歎息說，去了廣東，回來人也變了。
豬買回來後，荷花經常到村子附近的山間田野給豬打草吃。不知不覺間，小豬長大了，豬長大了，就出事了。
荷花信裏要寫的，就是這件事。事情其實很簡單，前幾個月，荷花家的這頭豬跑了。怎麼跑的呢？村裏人都說是屋後山上下來的野豬引誘跑的。他們說得有板有眼，說那頭野豬將荷花家豬欄的門拱開，然後將母豬帶跑了。
那不僅僅是頭野豬，肯定還是頭正在發情的野公豬。為什麼是公豬？因為這世上隻見過女人跟著男人跑掉，哪見女人跟著女人跑的？母豬也不會跟著母豬跑。
不過，說到私奔，村裏人卻誰也沒有見識過，這回才大開眼界。通常，人們知道私奔就私奔了，哪兒見過私奔還回來的？更沒人見過私奔後還拖兒攜女回來的——荷花家的這頭母豬就是不一樣。村裏人說，荷花家的這頭豬很仁義，私奔了幾個月，竟還惦記著跑回家來。不僅自己回來，而且帶了歡蹦亂跳六頭小豬回來。親眼見過的，說那差不多是耳鬢廝磨的呢，一家人似的……哎，上溪村幾百年曆史，也沒出過這麼新鮮的事啊！事實上，這件事不僅全村轟動，而且傳到幾十裏遠的蘭溪鎮了。
沒想到它竟會自己跑掉，又還跑回來……荷花被這個問題搞得怔怔的，沒法寫下去。豬回家那天，荷花娘正站在空蕩蕩的豬欄邊，為跑掉的豬獨自傷懷。忽然，一頭母豬領著一群小豬崽，像回娘家似的，哼哼哈哈就回來了。
荷花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驚又喜，忙打開豬欄門……
接下來，你可以想象。荷花家原本清淨無比的豬欄，熱鬧得不行。好奇的村民們，絡繹不絕，聯袂而至，差點踩壞荷花家的門檻，人們嘖嘖稱奇。荷花娘開心得抿不上嘴，好像得了勞模上了縣電視台。村裏人看過之後就納悶，天底下的好事，怎麼淨到了荷花娘家？這麼一想就不樂意了，風言風語就開始流傳了。人們怎麼說呢？他們說的是，如今的世道不僅城裏人風流，鄉下人也風流了。不僅鄉下人風流，連鄉下人的豬也風流了，世界真的變了。人偷情好理解，怎麼連豬都學會偷情了？
豬也偷情？聽了這些閑言閑語，荷花娘臉都臊紅了。
豬回來了，熱鬧也過去了。過了些日子，那些小豬長得奇怪了。豬的嘴巴長得比普通的土豬長許多。荷花娘去鄰村喊來胡獸醫，胡獸醫前些日子去天河縣走親戚了，才聽說荷花家裏發生的事。他左看右瞧，怎麼倒像野豬？
旁邊有人就曖昧地，急不可待地告訴他，人家這是跟野豬配的種。
胡獸醫揪住一頭小豬的耳朵，慢騰騰地說，跟野豬配的？
他的話引起鄰居們的一片笑聲。
曹瘸子懶洋洋地倚在門邊說著風涼話，胡醫生你真是好眼力，豬跟什麼豬幹的，你都知道啊？人們又哄笑起來。
胡獸醫氣惱道，曹瘸子，我倒想問你，要是人同它交配生出來的，還會是豬嗎？
曹瘸子悻悻然地問，胡醫生啊，又沒說你跟它幹啊。
胡獸醫賭氣說，我哪能什麼都懂？我隻懂畜生。說得大家又笑起來。
曹瘸子說，你別謙虛。我知道你學問多，我就問一句，既然母豬都懂偷情，為什麼人卻不懂呢？他心中感懷偷不到荷花娘，故有此言。
胡獸醫皺眉說，曹瘸子你胡說什麼呀！
不出幾天，上溪村有戶人家養的母豬竟然會偷情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周圍的村鎮，搞得荷花娘怪難為情的，因為這畢竟是荷花家的豬。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荷花家的豬偷情跟荷花娘偷情，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傳到了南昌荷花父親耳朵裏後，卻活生生地變成荷花娘偷情了。這還了得？做丈夫的，氣急敗壞趕回家。他早就聽說村裏曹瘸子整天在自家門口轉，想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這回不能便宜了他們！誰知才進村口，他就聽見村裏的大人孩子興奮地告訴自己家最近發生的新鮮事。他趕到家，果真看見豬欄裏六頭粉紅可愛的小豬崽，不禁愣住。待到弄明白是自家的豬偷情，而不是老婆犯事，才怏怏地放下恨得癢癢的拳頭。他悶頭悶腦吸著煙，將信將疑地住了幾天。臨別時，為了維護自己男人的尊嚴，嚴重警告了荷花娘幾句，悻悻地回省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