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傳說,一個支呂官莊兩姓人共同忌諱的傳說。
這個傳說涉及支呂官莊的來曆,會讓該村兩姓人古老而深藏的根係露出崢嶸。
相傳,三百年前這個村並不叫支呂官莊,而是叫猴兒坡。再往前推三百年,這兒連猴兒坡都沒有,有的隻是荒坡亂草,連一根人毛兒都見不到。
最早來這裏住下的是兩個女人,兩個因一時好奇便有了傳奇經曆的年輕女人。她們來自山外的村莊,一個是支姓媳婦,一個是呂姓媳婦,都是嫁人不久尚未生育。二人比鄰而居情同姐妹,經常在一起邊做針線邊啦呱兒,交流著自家男人從外麵帶回的各種消息。這一天,一個女人講了剛剛聽說的一件事:雷公山上的猴子又開始爭王了,又掐又打十分熱鬧。另一個女人便興奮地道:咱們快去看看!於是,兩個十八九歲玩心未退的小媳婦就放下針線活兒,背著家裏人,走出村莊走向了山中。
這是一片方圓幾十裏的山地,雷公山是其中最高的山頭。當年這裏林深草茂生活著大群猴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一次猴王爭奪戰,經過一場惡鬥,或是老猴王將敢於問鼎寶座的猴子鎮壓下去,或是新猴王將老猴王打敗欣欣然登基。那一天,兩個女人累得一瘸一拐來到這裏時,正趕上新老兩個猴王在鬥了數天之後進行著最後的決戰。兩個女人在山坡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像看戲一樣看了起來。這場戲真是精彩,兩個大公猴雖然都已滿身是傷鮮血淋漓,可還都拚出最後的力氣你撕我咬打成一團。雷公山的猴子當然也都集合到了這裏,他們或是興奮或是惶恐,吱吱怪叫著在樹上樹下亂竄亂跳。兩個女人看得高興,指指戳戳又叫又笑,尤其是看見新猴王越戰越勇,竟站起身來鼓掌助陣。那新猴王回頭看她們一眼,似乎格外長了精神,於是長嘯一聲淩空一跳,死死抱住仇敵並咬住了它的脖頸,直咬得老猴王血如泉湧一命嗚呼。見老猴王已死,所有的公猴們立即歸順了新猴王,擁上前去做出臣服模樣。而母猴們則聚集在老猴王的屍體旁邊,悲悲戚戚哀號不止。新猴王看見了,怒氣衝衝地向她們大吼起來。公猴們明白了新猴王的意思,一起去將母猴們攆來,直攆到它的身邊。新猴王看看這成群的妻妾與臣民,接著率領它們誌得意滿地向山頂走去。然而,剛走了幾步,它卻回頭瞅瞅那兩個看罷了猴戲正準備離開的年輕女人,突然向部下發出了指令。
這個情節過於魔幻。然而凡是傳說便都多多少少帶有一些魔幻色彩。後世的人在講到這裏的時候,總是極盡渲染,詳細描述那兩個女人怎樣被猴王擄去,怎樣把她們關進山洞,又怎樣像霸占那些母猴一樣霸占了她們。說罷這一段之後,講述者往往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這兩個女人都當了幾個月的猴婆,都懷上了猴種,等她們終於逃出來之後就再也沒臉回村了。
你能想像出這兩個女人當時的狼狽模樣。她們在屁滾尿流逃出雷公山,相互攙扶著走到山地的邊緣時,看看遠處依稀可見炊煙嫋嫋的村莊,肯定是雙淚長流泣不成聲。她們再低頭看看已經大起來的肚子,隻好將自己的一生另做計議。見腳下的這麵山坡平緩開闊,兩個女人就決定在此結廬而居。幾個月後,她們幾乎是同時產下了兩個男孩。男孩是要有姓氏的,支姓媳婦生的姓支,呂姓媳婦生的姓呂。後來兩個男孩長大,各自從外村娶來媳婦,瓜瓞蕃衍,漸漸讓這裏成了一個村落。外村人知道了這些人的來曆,便叫這裏為猴兒坡。
猴兒坡便猴兒坡,支呂兩家起初並沒怎麼計較村名如何。男人們在山坡上墾荒耕作,女人們在家中紡織做飯,日子一年年就這麼過著。一些人生出來,另一些人死去,猴兒坡的新陳代謝也十分正常。生出來的人抱著娘的奶子長大,等他們死了,就鑽到一個奶子狀的土包裏長眠。那片土包在村東一片平地上,支姓的和呂姓的緊緊挨著,在荒草中若隱若現。
這樣的野墳荒塚本沒有什麼看頭,不料若幹年後卻被人看出了蹊蹺。這人據說是個外村老者,他這天經過這裏,往墳地裏一瞅,不禁收住腳步驚叫了一聲。正在旁邊鋤地的幾個村民見他這樣,問怎麼了,老者向他們拱手道:恭喜恭喜,你們村要出官人啦!村民們問這話從何說起,老者便指著那一片荒塚道:墳地裏冒青煙了,你們還視而不見懵懂不知!村民們便一起往墳地裏看,這才看出了異樣:那一片墳堆上,真是有縷縷青煙在冒。這一下,村民們群情振奮激動無比:“祖墳地裏冒青煙,不出秀才出大官”,咱們猴兒坡要顯赫了呀咳咳!
以後的日子裏,猴兒坡的支呂兩姓便眼巴巴地盼望著本家早出顯赫人物。他們想,墳地連在一起,這官人可能出在支家,也可能出在呂家,但哪一家出了,另一家大概就沒有戲了。於是,兩姓就明裏暗裏較起勁來。然而一年年下去,一代代下去,這官人就是沒出。兩姓人疑惑地道:噫,這是怎麼回事?那青煙難道白冒啦?有聰明人想了想說:坐等恐怕不行,俗話說:“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要叫孩子念書才成。於是,支家請來先生辦起私塾,呂家也請來先生辦起私塾,紛紛讓孩子啃那書本上的螞蟻爪子。可是許多年下去,兩姓的讀書郎竟沒有一個人能夠考上秀才。這時候又有人動腦子了,說文路走不通就走武路,當兵去!為國家建了功立了業,難道還當不成官?那時恰逢清兵入關,一幫青州人來此招兵買馬,要保大明天子,支呂兩姓便有許多彪悍子弟投筆從戎。想不到,這幫年輕人剛剛走了幾個月,便隨著青州起義軍的全軍覆沒統統喪了性命。
幾代人的折騰沒見出成效,支呂兩姓還不甘心,便請來風水先生,讓他點明其中原因。風水先生來看了一番道:應該把墳地邊的那片樹林刨掉,因為它們遮住了風。遮住了風怎樣?毛病大著呢:青煙上了天便是青雲,唐詩道:如有長風吹,青雲在俄頃。你這裏沒有風,怎麼能夠青雲直上?村裏人恍然大悟,立即把這樹林統統伐光。然而幾十年下去,這項措施還是沒起作用。村裏人又去求教一位測字先生,測字先生冷笑著說:甭問了,毛病出在村名上。猴兒坡是出猴子的,能出像樣的人物麼?即使出了也是沐猴而冠,不會長久的!
支呂兩姓認為這一下找到了根本。他們那個羞呀,仿佛人人身上長滿了猴毛,個個屁股也都露在外麵染成臊紅。他們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即把村名改過來。改成什麼呢?當然要響亮的,要吉利的,要體現了青煙祥兆,包含了祖祖輩輩殷切希望的。這樣,他們討論了三天三夜,一致決定新村名叫作“官莊”。然而四裏八鄉叫官莊的不少,隻好在前麵加上姓氏以示區別。一個支,一個呂,都要在莊名上有的,但在排列次序上卻發生了爭執。支姓主張,他們人多,應該在前;呂姓說這樣不行,因為《百家姓》早就把他們排在了支姓前頭。爭執不下便抓鬮決定,結果還是讓支姓抓了個“前”字,呂姓這才無話可說。於是,村名便正式定為“支呂官莊”。
村名改了,接下來就是公布於社會,讓遠遠近近的人們承認。他們擇了吉日,請了戲班,在村前連唱三天,引是四裏八村的人趨之若鶩。每日開戲前都有人上台宣布,猴兒坡從即日起改名支呂官莊,再有喊原名者,打死勿論!三天的戲散了,外村的人往回走,有一個毛頭小夥發狂,轉過身大喊:猴兒坡!猴兒坡!猴兒坡!喊過三聲後撒腿就跑。支呂官莊的人聽見了立即去追,直追到人家村邊才趕上,果然將其亂棍打死。第二天,小夥子所在的村糾集了上百名壯漢,抬著死屍拿著家夥來興師問罪,支呂官莊的男女老幼則一起上陣,與人家撕打起來。據說那是一場惡戰,兩個村分別死傷幾十口子,村前的空地上血流成河。但這場惡戰沒有白打,從那以後,猴兒坡這名字真地沒人再叫了。
猴兒坡改名叫作支呂官莊以後,村中兩姓人繼續為出官懷著希冀做著努力。他們努力的主要方向在於科舉,稍稍富裕一點的家庭都會讓孩子念書,不知有多少人的手心和屁股曾被教書先生的戒尺打腫。山邑縣每次舉行縣試,支呂官莊都會走出去一些臂挽考籃的童生。可惜的是,這些童生無論考上多少次還是童生,終究連一頂秀才帽子也摘不來,更甭說中舉人當進士了。乾隆年間,呂姓有一個讀書人不服輸,到九十九歲時讓重孫子背著進了考場。有意思的是,他趴在重孫子背上,還伸出一隻老手打了盞燈籠,上書“百歲觀燈”四字,把全縣考生感動得涕泗橫流。不過這一次他的功名夢也做到了盡頭,剛寫了幾個字便倒在考棚裏含恨死去。
盡管這樣,支呂兩姓也沒有絲毫的氣餒。支撐他們信心的,一是改過的村名,二是祖墳地裏的異像。說也奇怪,人們對那墳地不留心便罷了,一旦留心,便發現那青煙還經常地冒出。也可能是早晨,也可能是傍晚,往往會有人看見墳地裏有一縷縷煙氣飄飄蕩蕩。每當此時,看見的人便會無比興奮地喊道:快來快來!快來看青煙呀!於是村裏村外的人們都跑到這裏,向祖宗們叩一個頭,然後站在那裏如癡如醉地看,越看越在心裏生出淩雲的壯誌。
幾十年下去,至道光年間,支呂官莊終於出了一個官人。
官人出自支姓,名翊,字步雲。他的事跡在雷公山一帶流傳甚廣,趣聞軼事俯拾皆是。
據說那個支翊自幼聰穎,卻長得奇醜,並且異常調皮。他的老師是個極嚴厲的人,為了學生老老實實背書,經常用大筐把他們吊到大樹上。孩子們一人一個筐,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相互間也無法搗蛋,隻得埋頭背那子曰詩雲。那支翊卻不安分,他趁老師不注意,順著吊繩爬到樹上去,一泡尿澆得幾個同學哭叫連天。老師跑過來在樹下頓足咆哮,七歲的他卻在樹上笑嘻嘻吟詩一首:“讀書時節尿紛紛,筐上學童欲斷魂。借問灑家何處有,學童欲指樹葉深。”讓老師聽了哭笑不得。最讓人驚歎的是,有一回他老師想向鄰村教書先生借一本書,便寫了張字條讓支翊去取,不料支翊回來時卻兩手空空。老師責怪他,他卻說:“書在我肚裏呢!”接著就開口將全書背誦了一遍。老師大驚,親自將書借來,對照原文又讓支翊背誦一遍,竟是隻字不差。老師大喜,跑到支翊家中向其父說:“等著看吧,你兒子必是蟾宮折桂之人!”自此,全村人的目光便都盯到了支翊的身上。
這支翊果然不負眾望。他十六歲中秀才,二十七歲中舉人,門前升起了彰顯功名的大紅旌旗。此後支翊繼續苦讀,於道光六年去北京參加了會試大考。臨行時,本縣另一舉子楊世龍車載馬馱興師動眾,支翊卻是身背小包袱,手持墨盒筆硯,別無長物。鄉鄰勸支翊也多帶些書以資溫習,他卻將肚子一拍道:“都在這裏了!”這次會試正值滿人大學士穆彰阿主考,此人極有權勢卻惡名在身。他聽說支翊文才出眾,想收他為門生,便派手下人去客店籠絡。支翊不願投靠,便婉言謝絕。那人見他不識抬舉,竟說:“大人給你麵子你卻不要,也不看看自己那張臉!”支翊說:“你看我醜是麼?人麵獸心,那才叫可惡;而支某獸麵人心,有什麼害處?”這話更把來人惹惱,回去一說,穆彰阿當然是怒氣衝衝。結果兩場考試下來,支翊隻考了個三甲二十二名。盡管這樣,支翊畢竟是當年平州府唯一的新科進士。快馬來報時,整個山邑縣都為之震驚,支呂官莊的支姓人更是欣喜若狂,買來大宗鞭炮在祖墳地裏連放三天,讓這裏又一次出現青煙嫋嫋之景象。當然,在這個時刻呂姓也有許多人心生嫉妒甚至向隅而泣。
考上進士的下一步便是做官。一旦被朝廷放官,那就要把門前旗杆攔腰鋸斷,並將斷茬鋸成半高半低呈官帽狀。支翊因不在第一甲沒能進翰林院,隻好閑居在家耐著性子等。等一年不見音信,再等一年還是不見音信,直等得門前旌旗破了一麵再換一麵。有朋友勸他,你快快進京找個保舉的去!支翊答曰:“我的大名已經吏部注冊,還用別個提醒?”朋友見他頑固不化,隻好掩口胡盧而笑,不再勸了。
在家免不了交遊,縣城、州府時常有人請他講學或者赴宴。而他無論到哪裏,都是指揮倜儻旁若無人,惹得一些人極不高興。其中那個楊世龍早就瞧不起他,一起進京前就曾放出話來:“看支翊頂了一頭高粱花子,中舉就便宜他了,進京趕考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料想結果反倒是自己落榜。心裏正憋了一大包氣,看如今支翊四處風光且鋒芒畢露,他便向人說:“得意忘形,小人之相!”這話傳到支翊耳中,他便默記心中伺機報複。又過了六年,楊世龍終於也考上了進士,但已年過半百。楊家大宴賓客,支翊也在被邀之列。看到赴宴的人紛紛贈詩作聯,極盡奉承,他卻當眾寫下了這麼一聯:
遠望旗杆,半截黑半截紅,呀!無窮寶貴;
近視匾額,一字欽一字賜,噫!有限功名。
楊世龍見後氣破了肚皮,但守著眾多來客也不好多說什麼。楊家有良田千頃富甲一方,這年大興土木,新建了一處花園,竣工時又請全縣名流前來宴賞。席間,楊世龍自題一聯:“美哉侖,美哉奐”,支翊接過筆來,立即續上一聯:“民之脂,民之膏”。這一下,引得舉座嘩然,宴席不歡而散。
楊世龍求功名慢,謀官卻快。就在他考中進士的第二年,便被任命為湖南乾州知府,堂堂的從五品。這麼一來,支翊在當地便愈發顯得難看。支翊卻對人說:“等著瞧吧,不出三載便見分曉!”果然,楊世龍隻幹了兩年,便因貪汙被彈劾,灰溜溜回了老家。也就在這一年,據說是京官們處理楊世龍案時,說到山邑縣另有一進士久未錄用,支翊這才等來了一紙任命,讓他去江西順安做了個知縣。
支翊做官時的故事就更多了。傳說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寫了“我愧包公”四個大字,讓人製成匾額掛在大堂上,一副下決心做清天大老爺的架式。而後,每天早晚兩次坐堂,審理前任積案。他秉公執法,抑強扶弱,果然將一樁樁案子審得清判得明。他坐堂時有兩處特別:一是允許百姓在堂前觀看;二是遇到奸人惡霸,他氣憤不過,常常越俎代庖,下堂奪過衙役手中的黑紅棍親自責打。這一來縣衙前就熱鬧了,每天觀者如堵,一旦知縣老爺動起手來,人群中更是一片歡呼。這舉動一時傳為奇談,並很快讓上峰知道了。這天知府大人微服私訪,夾雜在眾人之中觀看,果然也看到了這麼一幕。知府氣哼哼地轉到後堂,讓人叫來支翊,訓他“不諳政體”,並說,如果支翊想當衙役,那麼他可以馬上脫下官服去穿皂袍。支翊這才明白自己做事不妥,連聲說改。可是後來再坐堂,遇到該打之輩,他還是磨拳擦掌,有幾次仍是親手將犯人打得皮開肉綻。但是有一條:因為他案子審得明白,從來沒有打錯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