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的秋天,平州地區天翻地覆。在長達一個月的領導骨幹學習班上,在一次次群眾集會上,在廣播報紙等媒體上,到處都回響著“七大”控訴、聲討“五大”及他們的後台賈學舜的聲音。繼向前進之後,一個個“五大”骨幹被抓起來投進了監獄。投進監獄也不讓他們老蹲在裏頭,隔三差五就把他們拉出來批鬥、遊街。這個時候人們看到,在一片“打倒向歪頭”的怒吼聲中,向前進的腦袋更是歪得失去了考究,整個地歪到肩膀上去了。光鬥平州幾個“五大”頭頭還不過癮,“七大”骨幹們又向省裏提出強烈要求,一定要把賈學舜弄到平州接受批鬥。省裏批準了這一要求,就用一輛囚車把賈學舜連同他的幾名得力幹將拉了過來。這次批鬥大會讓“七大”的複仇情緒達到了最高潮。當賈學舜等人被押上台前的時候,全場人騰地站起,一個個跳躍著叫喊謾罵,足足過了半個鍾頭才漸漸平息。好不容易才按照原來的安排開始發言了,第三個上場的鍾大炮再掀波瀾:他往台上一站便泣不成聲,總算成聲之後卻提出了這麼個建議:改換會場,把這些殺人凶手拉到牤牛山烈士墓地!他的話音未落,全場人立即鼓掌讚同並振臂高呼:“殺了他們,血祭烈士!”“血債要用血來償!”省工作組的人見事不好,急忙把穆逸誌叫過去交代一番,由他出麵勸說大家保持理智,才沒讓這一企圖實現。
批鬥大會繼續進行,呂中貞也上台控訴了一通。這一段時間裏她曾在許多場合控訴過“五大”的罪行,但講來講去主要是很具體的兩件事:一是在那次農民進城武鬥中,“五大”的人把她的門牙給打掉了;二是在“七大”快被趕盡殺絕的時候,他去山西找陳永貴所遭受的苦楚。每講到最傷心處,她都是忍不住咧嘴大哭,將掉落了門牙形成的缺口暴露無遺。有一回,省工作組的老劉說:小呂,聽你講話跑風露氣的,趕快把掉的牙鑲上算啦。她點點頭說:中,我明天就把它鑲上。可是鍾大炮聽到後卻阻止她道:別聽他的,這是證據,不能把它毀了!呂中貞想想也是,如果把牙鑲上,再發言時就沒話講了,於是就一直保留著那個缺口。這次控訴賈學舜,她當然還是講那兩件事,還是哭著讓大家看她那掉落的門牙。
大會散了,賈學舜被拉回了濟南,省工作組的老劉再一次勸她鑲牙。看她遲遲疑疑不肯答應,老劉說:我告訴你吧,批鬥大會開得差不多了,那個證據不用保留啦。你再不鑲牙,就要影響領導形象啦!呂中貞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就去找穆逸誌問。穆逸誌笑道:“這還不明白?新的領導班子快公布啦!”呂中貞說:“是嗎?有我的好事麼?”穆逸誌將她的小鼻子一刮:“有好事能漏了你?”呂中貞摸著鼻子喜滋滋道:“那我趕緊去鑲!”
當天,她就到大街上走進一個鑲牙鋪子,興衝衝說了意圖。戴著花鏡長著白胡子的老牙醫讓她躺到手術椅上端詳片刻,搖搖頭道:“這牙我可以給你鑲上,但你要答應我一條。”呂中貞問:“答應你啥?”老牙醫說:“可不能再去咬人了。”呂中貞聽了這話,便明白這老人是看過她兩年前咬人的場麵了,於是麵紅耳赤不知所措。老牙醫接著說:“人牙就是人牙,是用來吃五穀雜糧的,不是用來咬架的。違背了它的天生用途,它就會橫死,就會暴亡。明白吧?”呂中貞又羞又窘點了點頭。老牙醫察看了一下她的其他牙齒,又道:“年輕輕的掉了這麼多,受的委屈可不少哇!”聽了這話,呂中貞立即紅了眼窩。老牙醫問她是不是將空缺的全鑲,呂中貞點頭答應著。接下來,老牙醫便讓她咬了牙模,讓她三天後再來。
三天後,呂中貞的一口牙齒變得整整齊齊。也就在這一天,省工作組召開緊急會議,宣布了省革委發來的人事任免決定:戰山任平州地革委主任兼黨的核心領導小組組長;副主任一共七人,其中有已在部隊被提拔為師政委的滕良,有鍾大炮,有呂中貞。穆逸誌則去省工業廳任廳長。
“七大”骨幹們對自己的結果還比較滿意,但不理解省裏對穆逸誌的安排,當天晚上集合在穆逸誌的辦公室裏嗷嗷叫喚:我們勝利了,為什麼不讓穆司令領我們掌平州大權,卻把他調走了?那戰山本是走資派,這兩年又被“五大”拉攏進領導班子為虎作倀,為什麼讓他來當一把手?不行,我們還要造反!我們的勝利果實決不能讓戰山侵占了!穆逸誌沉著臉說:別胡鬧了,趕快老老實實服從組織決定!鍾大炮說:穆大哥,你這一走,俺們在平州不踏實呀!穆逸誌說:踏實不踏實,得靠你們自己了。我經過這一段的觀察思考,發現形勢有了一個重大變化:經過三年的文革,造反派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別看現在我們這派重新得勢,保不定哪一天會和向前進一樣再進監獄!聽了這話,“七大”骨幹們嚇得目瞪口呆,急忙問穆逸誌該怎麼辦。穆逸誌說,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盡快洗掉身上造反派的色彩,叫幹啥幹啥,站穩腳跟,鞏固地位!明白了吧?眾人連連點頭道:明白了明白了,俺聽司令的!穆逸誌把眼一瞪:放屁,誰是司令?眾人急忙改口道:廳長,廳長!俺聽廳長的!
大家回去時,呂中貞佯裝要走,走到門口卻又收住了腳步。她聽得其他人已走遠,將門關上,流著眼淚對穆逸誌說:“你這麼一走,俺實在受不了……你把俺也帶到濟南吧!”穆逸誌又是皺眉又是搖頭:“胡說八道,你已經是平州地革委副主任了,我怎麼帶你去濟南?”呂中貞說:“我不當這個副主任了,就跟著你走!我到濟南什麼事也不幹,就給你提茶倒水洗衣裳,把咱們的孩子拉巴好,行不行?”穆逸誌瞪眼道:“真是胡鬧!真是越說越離譜了!你想把咱們兩個都毀掉呀?”呂中貞抽抽嗒嗒地說:“穆專員,俺一個莊戶丫頭,本來也沒想當什麼官呀僚的,是你把俺一步步弄到這裏,弄成今天這樣子的。俺真是離不開你,你也不能撇下俺不管!”穆逸誌在地上踱了幾個來回,然後走近呂中貞,軟下語氣說道:“傻丫頭,誰說我撇下你不管啦?我沒說不管你呀……”呂中貞這時一下子跪在他的跟前,緊緊抱住穆逸誌的腿哭了起來。穆逸誌低頭看看那張梨花帶雨般的俏臉,抬手拽一下懸在麵前的燈繩,在一片黑暗中俯下了身體。
二人在這屋裏一直呆到次日淩晨。他們在地板上一次次地交合,中間穿插著對許多事情的悄聲交代。穆逸誌讓呂中貞先在平州好好幹上一段,等到條件成熟,再把她調到濟南。呂中貞說:“可盼來你這句話了!可你說的‘一段’是多長時間嗬?”穆逸誌說:“可能一年兩年,也可能三年五載。”呂中貞撅著嘴道:“可別叫我成了老太太再去呀!”穆逸誌笑笑:“再怎麼樣,總要比我家那個老太太年輕吧?”呂中貞說:“我聽鍾大炮說,你家嫂子有心髒病?”穆逸誌點點頭。呂中貞便握著穆逸誌的手說:“我等。無論等上多少年我也等!好吧?”穆逸誌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將呂中貞的手緊緊地一攥。呂中貞感覺到,穆逸誌的這一攥,把她的一生全攥進他的掌心裏去了。她將那隻厚厚實實的男人手掌托起來,貼在臉上,讓自己洶湧流淌的淚水把它整個兒打濕。
過了一會兒,穆逸誌把手抽回,說道:“中貞,你往後是地革委副主任了,不是過去的造反派頭頭了,我教教你怎樣當好這個官吧。”呂中貞道:“你快講快講,這正要跟你請教哩!”於是,穆逸誌就一條一條不厭其煩地講了起來:台上怎樣;台下怎樣。人前怎樣,人後怎樣。與一把手怎樣;與其他人怎樣。與幹部怎樣;與群眾怎樣。講話怎樣;批文件怎樣。向上級彙報怎樣;向下級作指示怎樣。陪客人吃飯怎樣;受人宴請怎樣。坐車怎樣。走路怎樣。穿著怎樣。握手怎樣……最後說到一個鼓掌怎樣,穆逸誌就講了好長時間。他說,別看這個小小的鼓掌動作,學問可大著呢。在一些重要場合,有時候要早鼓,有時候要晚鼓。有時候要多鼓,有時候要少鼓。有時候要重鼓,有時候有輕鼓。有時候要舉手鼓,有時候不能舉手鼓。有時候要笑著鼓,有時候不能笑著鼓……呂中貞讓他講得暈頭轉向,搔著脖子說:哎喲喲,這麼麻煩,比繡花還難!穆逸誌說:繡花算什麼?那是一個莊戶丫頭的本事,怎樣當官可是世界上最重要最深奧的學問!呂中貞心服口服,抱緊了穆逸誌道:是是是,你就是個大學問家!穆逸誌驕傲地一笑,又一次讓呂中貞躺倒,去她身上顯示起一個大學問家的雄風……
第二天,穆逸誌啟程去省裏報到,他的老戰友以及戰山等人都來送行,呂中貞也在其中。遵照穆逸誌的事先囑咐,在送行的過程中她硬是沒讓自己掉一顆眼淚,表現得與大家毫無二致。隻是等到分別時握手,她暗地裏多使了一把勁,把千言萬語在一瞬間傳遞了過去。
送走穆逸誌,平州新的地革委也開始運轉了。領導班子連開幾天會,戰山領大家反複學習“九大”文件,強調要消除派性,增強黨性。他指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建立組織,造反,完全是執行和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需要,但現在全國實現了“一片紅”,需要加強黨的集中統一領導了,如果繼續抱著小山頭不放,那他就走向了反動。他的講話雖然不時惹得鍾大炮等人側目而視,但大體上沒有遇到明顯的反對意見。政治學習告一段落,戰山便對領導班子成員做了分工。其中有二人分管工業,由鍾大炮與另一位副主任各管五六個行當;農業也由兩個人分管,這便是文革前任地委副書記的陸萬嶺和呂中貞。因為農業沒法再分,戰山宣布這二人以陸萬嶺為主,呂中貞予以協助。會後,鍾大炮私下裏對呂中貞說:這樣安排不合適,你成了副主任的副主任啦!呂中貞心裏隻想著去濟南的事,說道:這麼安排正好,叫俺獨擋一麵,俺愁也愁死了!
這時,呂中貞想到自己已經有兩年沒回家,便請了假,要了車,回到了支呂官莊。呂中貞讓車停在門口,一個人走進院子後,看到雜草叢生雞屎遍地,不由得心中悲涼眼中落淚。她一聲聲叫著娘走進屋裏,卻見娘正病蔫蔫地躺在床上。呂中貞撲上去就哭,呂牛氏卻掙紮著坐起來瞪大一雙老眼打量她。待看清真是閨女,呂牛氏才一把摟住她嚎啕大哭。從娘邊哭邊念叨的語句中,呂中貞得知,這兩年娘無時無刻不在惦記她,尤其是聽說閨女從平州逃到了牤牛山之後更是嚇得要命。有幾次,村裏還有人傳說她被打死了,娘痛不欲生,一天到晚地哭,多虧二咣咣常來安慰她,讓她不要聽信傳言,才讓她強打精神活了下來。但因為思念與傷心,她早已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一旦犯了就不能起床。前幾天二咣咣來告訴她,她閨女不但沒死,還當了大官,她將信將疑,對閨女的思盼更切,於是老病就又犯了。呂中貞聽了娘的訴說,後悔自己沒能早一點回來看看,在給娘喂下一碗紅糖水後,偎著她一個勁地流淚。
紅糖水很快起了作用。呂牛氏感覺心裏舒坦一點了,便問閨女這兩年是怎麼過來的。呂中貞不想讓娘再傷心,隻是輕描淡寫地講了講,特別是對生孩子這一重大事件做了隱瞞。娘一邊聽一邊嗯嗯啊啊,也不做多少追問。但呂中貞講到去山西時,娘卻表現出格外的關注。她說:“你到那裏,問那幅畫了沒有?”呂中貞不解地問:“什麼畫?”娘從枕下將那塊畫版扯出道:“這畫版印出的呀,你爹讓他迷住,非去當兵不可,俺死活也攔不下他,你就忘啦?”呂中貞一看,立刻感慨萬端:這麼多年了,原來娘還一直揣著這個謎,並且一直想解開。她說:“哎呀,那時候我哪還顧得上打聽這件事兒?娘,我今後興許還會去山西。等那時,一定給你打聽清楚!”
說話間,二咣咣和村裏的一些人來了。大家七嘴八舌,一起表達著對呂中貞做了高官的羨慕與祝賀。過了一會兒,就連村革委主任支明鐸也來了。這個白麵皮年輕人向呂中貞檢討了前兩年站錯了隊的錯誤,口口聲聲要呂中貞對村裏的工作“做指示”。看到自己在村裏得到這般尊敬,呂中貞滿肚子漲滿了欣悅,嘴裏卻說:“我會做啥指示?我是不脫產的幹部,還是你領導下的社員,等到年底還得向大隊交錢買工分呢。”支明鐸說:“呂主任你太謙虛了!你在地區盡管放心工作,交錢不交錢的,家裏工分給你按最高的記!”呂中貞搖頭道:“那可不行,那是多吃多占,你就忘了四清?”這句無意中說出的話,讓二人同時想到了支明祿,於是都在臉上現出尷尬,就收住話頭不再往下說了。
眾人走後,呂中貞挽挽袖子做了午飯,陪娘和司機吃下,便要把娘帶到平州看病。呂牛氏擺手道:“俺可不敢耽誤你的工作。放心吧閨女,你在外頭混好了,我這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她還囑咐呂中貞,眼看著成了老閨女了,得趕緊找個對象了。呂中貞笑著點頭道:“找嗬找嗬,你等著吧。”呂牛氏說:“等你成了親,生下孩子,俺進城給你看孩子去呀!”看了這話,呂中貞的心一下子飛到了牤牛山中,眼窩也立時濕潤起來。娘問她怎麼啦,她一邊搖頭,一邊走向了外麵的吉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