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果然,郭子興聽了這話臉上立即有些尷尬,他點頭道:“對,對,是得發揚!好,既然是建紀念堂,既然是支姓人自願集資建設,這也無可厚非。不,不但無可厚非,還應該大力支持。老支,你資金夠不夠?不夠的話,鎮裏給你撥一些好不好?”支明祿擺手道:“算了,鎮上資金也怪緊張,不能向你伸手,我們自力更生就行!”郭子興說:“再緊張也能擠出一點。這樣吧,給你五萬,你明天就到鎮裏辦去!”支明祿這時將兩隻手一起擺動著說:“不要不要,真地不要!”郭子興隻好說:“那好,你們就自力更生吧。不過,等到建好後,我一定來參加開堂儀式嗬!”說罷,他就起身走了。走到門外,支明祿靠近了郭子興小聲道:“郭書記,真是有人向你反映這事?”郭子興笑一笑,從兜裏掏出一封信塞給他說:“這還假啦?你自己看吧。”支明祿接過來,順手掖進了褲兜。

送走郭子興後,支明鈺向支明祿埋怨道:“書記,咱正缺錢,你怎麼不要呢?”支明祿說:“要貪官給的錢,老祖能答應嗎?”支明鈺聽了,嘿嘿無言。支明祿站在那裏思忖片刻,說道:“明鈺,你去把戰略找回來吧,別叫他再催了。”支明鈺說:“不催了?那咱們錢不夠咋辦?”支明祿說:“我再另想辦法。”支明鈺又說:“如果到此為止,有的交了,有的沒交,賬怎麼算?”支明祿說:“好辦。凡是交了的,全作為捐款,全部刻碑記名,這樣不就分清楚了麼?”支明鈺點頭道:“好,這法子好!我這就去叫戰略回來!”

晚上回家吃飯,支明祿把已經看過的信遞給了兒子。四清看了一遍叫道:“是告狀信呀?怎麼也不落個名字?”支明祿說:“他敢落嗎?你仔細看看,能認出是誰的筆跡不?”四清一邊端詳說:“有點眼熟。有點眼熟。”他起身從自己屋裏拿來一個塑料皮日記本,一頁頁地翻看。蒿子問:“你看的是啥?”四清說:“是初中畢業時的同學留言,咱村十幾個同學上麵都有的。”說到這裏,他指著一頁說:“我說眼熟呢,就是支思見。你看,他寫字都是這麼斜躺著,像莊稼遭了大風。”支明祿湊過去看看,點點頭說:“好,知道是誰就行了。”

這時,支明祿對四清道:“你撥個電話給你大姐,我要跟她說事兒。”四清把電話撥通,支明祿便接過去了。他在電話裏說,給老祖建紀念堂,資金不夠,要借她三萬。大閨女在那頭有些支支吾吾,支明祿提高了嗓音說:“你要還是我的閨女,你明天就送來;如果不是,那就當我放了個屁!”說罷就把電話掛了。蒿子在一邊早已是驚詫莫名,掀起兩條眉毛說:“你在村裏收不起錢來,就想刮咱閨女?”支明祿說:“誰叫她是支家的閨女呢?她家又不是拿不起!”蒿子說:“你說是借,以後能還上嗎?”支明祿說:“隻要她們非要不可,隻要我還不死,那就想辦法還唄。”蒿子隻好指著他向兒子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爹就打算這樣耍賴!”四清說:“爹,你建那紀念堂幹啥呀?算了吧!”支明祿吹胡子瞪眼道:“你敢給我潑冷水?看你能的!快,再給我撥你二姐的電話!”

與二閨女說事的時候,支明祿故伎重演,又是不等商量就讓她明天送錢。

第二天上午,兩個閨女先後把錢送來了。支明祿拍打著六大紮票子對兩個閨女說:“等著吧,我給你倆一人立一塊碑,讓大夥都知道,我養了兩個多好的閨女!”

姐妹倆聽了,隻好麵麵相覷,一個勁地苦笑。

呂中貞的牙疼剛剛過去,另一種疼痛接踵而來。

那天晚上,她在電視上看到了省城舉行穆逸誌遺體告別儀式的新聞。那遺像,那哀樂,那場麵,尤其是聞桂香率領兒女們哭個不停的樣子,都給了她致命的刺激。短短的新聞很快過去,可是呂中貞卻再次跌入絕望的深淵不能自拔。她知道,就從這一天開始,那個曾經改變了她命運的男人,曾經讓她日夜期盼的男人已經在省城火葬場化作了一縷青煙,再也不存在了。留給她的,隻有痛苦,隻有恥辱,隻有孤零零的餘生。

她淚流滿麵,把電視機和燈統統關掉後便倒在了床上。兒子正在隔壁緊張地複習,她生怕自己的哭聲影響了他,便用被子緊緊地捂住了腦袋。

哭到半夜,她突然覺得,左邊那隻乳房又像幾天前在省立醫院裏那樣,讓一隻手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她“啊”地叫了一聲。接著,那乳房就一直在疼,疼得她隻好用手捂住。然而捂住了也不中用,那疼是持續不斷的,綿綿不絕的,讓她後半夜想睡了也睡不著。天明起來,給兒子做飯,忙這忙那的,疼痛好像輕了一些,但一到夜裏,卻又加劇起來。

兒子自從撕掉穆逸誌的信之後,這幾天除了吃飯,其餘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了西屋裏。呂中貞知道,在這種時候,自己再怎麼疼痛也不能讓兒子知道。所以,年前年後的一個個白天,她像沒事人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兒子;一個個黑夜,則是輾轉反側忍受著疼痛。

正月初十這天,兒子因為畢業班要提前開學,一大早就走了。他跟娘說,到學校後除了教課還得複習,不考完試就不回來了。呂中貞點點頭說:“你別惦記家裏,隻管好好複習。”在倚著院門眼瞅著兒子跨上自行車離雲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左胸疼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站了一陣,正要回屋,忽見蒿子來了。蒿子一邊走近一邊說:“真氣人!真氣人!”呂中貞知道,按照多年來的老習慣。蒿子又遇上什麼不痛快的事,要找她說說了。她強笑道:“又是誰氣你啦?”蒿子說:“除了老支還有誰?”

到屋裏坐下,蒿子便嘟嘟嘟嘟,把支明祿建清官廟向閨女要錢的說了。呂中貞勸她:“錢是要得多了一點,可你兩個閨女都肥得淌油,出這三萬這傷不了筋骨。再說,老支要建清官廟,也是想辦件大事、好事,你應該支持他才是。”

這麼一說,蒿子的氣便消了,又跟呂中貞說些別的。說著說著,她發現呂中貞的手老捂胸脯上,就問她怎麼了。呂中貞搖頭歎道:“唉,多日了,疼死我了!”

接著,呂中貞便向蒿子講了她左乳的感覺。蒿子開玩笑道:“叫哪個男人抓啦?”呂中貞點點頭:“是叫男人抓了。”蒿子瞪大兩眼說:“真的?真的?”呂中貞說:“真的。蒿子姐,我的事瞞了你這麼多年,如今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也就不再瞞你了,今天我都告訴你吧。”

在蒿子那驚詫目光的注視下,呂中貞攏一把花白頭發,講起了她的故事。她從三十年前到平州做報告的時候講起,講自己對穆逸誌如何萌發好感,如何產生感情,如何並肩造反,如何去煤井裏風流,如何在牤牛山生下孩子,再度上台後又如何與穆逸誌相好,如何苦等著做他的老婆。最後,當然也講到穆逸誌的死,講到穆逸誌死前的狠狠一抓。

蒿子聽罷,將兩手一拍恨恨地道:“哎喲,你這輩子真叫穆逸誌給坑嘍!”

呂中貞搖搖頭說:“說叫他坑了,不如說我太傻。蒿子,我跟你說了,你千萬不要再跟別人說。叫老支知道了,他會笑話我的。”

蒿子說:“他憑啥笑話你?不過你放心,這些事隻能爛在我的肚子裏。”

這時,呂中貞又捂著胸脯害疼。蒿子說:“你那是叫鬼抓了,應該燒紙打送打送!”呂中貞說:“搞什麼唯心主義。”蒿子說認真地說:“不,這辦法中用。我去給你買紙,咱今晚上就辦這事。”

吃過晚飯,蒿子果然抱了一刀紙來了。她把紙放在地上,伸手向呂中貞道:“拿張大票子!這事得用你的錢!”呂中貞便找出一張百元大鈔給她。蒿子接過票子,在那厚厚一遝子草紙上緊排實挨地地一按一按,模擬出印刷的樣子,然後將錢還給呂中貞,拿了火柴就領她走。

來到村東公路邊,蒿子揀一段樹枝,在地上畫一個圓圈,隻向省城的方向留一個缺口,然後就把紙放在裏麵燒著了。蒿子一邊撥弄那紙讓它充分燃燒,一邊小聲念叨:“老穆,你把中貞糟蹋了一輩子,夠她苦的了,如今你怎麼還糟蹋她?給你點錢,你快走吧,早去投胎,早早脫生,二十年後再去當大官,娶漂亮媳婦!走吧,你拿上錢快走吧……”

聽著蒿子的念叨,呂中貞恍惚覺得,穆逸誌真地就在自己身邊,他的魂靈正隨著火焰的跳動而跳動。呂中貞想攆他走又不忍心,想抓住他又無從下手,隻好將一腔悲傷全都化作了兩條淚河,讓火焰映照得閃閃發亮。

紙燒完了,火熄滅了。蒿子將樹林一扔道:“好啦!死鬼走了,你也不用再疼啦!”說罷,她攙上呂中貞的胳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村裏走去。

不料,呂中貞夜間還是疼。第二天蒿子過來,聽說是這樣,吧嗒了幾下嘴說:“算啦,咱去醫院吧。”

當天,蒿子就拿著兒子給她的一千塊錢,和呂中貞去了墩莊。在醫院裏,一個女大夫伸手摸過幾下,便一臉嚴肅地說:“快到大醫院查查吧。”呂中貞心裏“咯噔”一下,忙問:“怎麼回事?”大夫說:“查查就知道了。”

出了醫院門口,呂中貞往牆上一靠,無力地說:“蒿子姐,我毀啦。這一定是長了乳腺癌。這些天我就猜到了,隻是沒敢跟你說。”蒿子這時頭上也冒了汗,她說:“先別往不好的那一麵想,快去查查吧。咱現在就坐車去平州!”

兩個女人坐上車,一路無話。進了平州城,呂中貞忽然說:“我想起來了。三十年前,我在這個地方吃過虧的。”接著,她就將當年坐車進城,左胸在這裏經受的一撞講給蒿子聽。蒿子點點頭:“也許就是那一回落下的病根兒。”

她們去的是地區腫瘤醫院。掛上號去了門診室,一個男大夫把她領到屏風後頭摸了摸,走出來向蒿子說道:“你是她的家屬?”蒿了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是。她怎麼樣?”大夫說:“動手術,越快越好。辦住院手續吧。”

兩個女人對望一眼,淚水一起湧了出來。呂中貞說:“住什麼院?不住!我早就活夠了!”說著就往外走。蒿子追到外麵,拉著她哭道:“好妹妹,你怎麼這樣想呢!我知道的,長這種癌,切去就沒事了。再說,你就不想想你兒,他還沒娶上媳婦,你就能忍心去死?”呂中貞聽了這話,猛地抱住蒿子大哭起來。

二人哭過一陣,蒿子說:“住院得交押金。我去問問要交多少。”她進去問問,說是五千。她出來對呂中貞說:“天也黑了。咱們找個店住下,明天我就回去拿錢。”

在附近找個小旅店住下,兩個女人到一張床上,捂一床被子麵對麵坐著,說了一夜的話。從她們的小,說到她們的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天明,蒿子買來飯讓呂中貞吃下,千囑咐萬叮嚀,讓她一定要想得開,一定在這裏等她回來。見呂中貞答應了,她才去了車站。

當天傍晚,蒿子趕了回來。呂中貞問她從哪裏弄的錢,蒿子說:“我把建廟的錢先拿來用了。”呂中貞問:“老支同意?”蒿子說:“同意。他一聽說你是這個病,也是急得要命。他跟我說,家裏的事不用我管了,叫我好好在這裏伺候你。”呂中貞聽了心裏發熱,低下頭去擦眼抹淚。

第二天一早,她們去醫院辦了住院手續,接著去了病房。住這個病房的一共是三個女性,清一色的乳腺癌,早先在這裏的兩個四十歲左右的都已經動了手術。她們進去後,鄰床那個麵容俊俏頭發卻掉光了的病號一直哭哭啼啼,說自己把乳房割去了還算什麼女人,不顧外人在場,反複追問她那胖胖的丈夫還會不會愛她。胖丈夫隻好一遍遍說:愛呀!怎麼會不愛呢?女人歇斯底裏地說:你說假話!你在騙我!我已經這個樣子,你不會愛我的……躺在床的呂中貞看了一會兒他們,翻過身去,久久地瞅著麵前的牆壁發呆。

入院的第二天,呂中貞進了手術室。半天後出來,在觀察室呆過一夜,又回到病房。醫生告訴她們,要化療一段才能出院。醫生剛走,那漂亮女人立即說:千萬別做化療,一做化療,好人也完了。你看我,頭發幾天內全部掉光了,還是個人嗎?另一床的病號來自農村,她說,真是這樣,又化錢又受罪,還不如回去抓些蠍子壁虎之類的毒物吃。有人說這比化療還管用,她決定明天就走。呂中貞對蒿子說:“咱們也趕緊走吧!”蒿子說:“你剛動了手術怎麼走?不行!”這時,漂亮女人問呂中貞:“你丈夫呢?他怎麼沒來?”蒿子怕呂中貞傷心,急忙替她回答:“他呀,家裏有事,脫不開身。”

躺在病床上,呂中貞忍不住拿眼打量自己的胸脯。看見平日裏見慣了的乳山少了一座,落了個孤峰偏立,不由得暗暗傷心。蒿子看出她的心思,說:“等出了院,弄個假的戴上。”呂中貞苦笑道:“都成老太太了,真的也沒人看了,還弄假的!”

這天中午,蒿子到食堂去買飯時,呂中貞又揭開被子,看著她的獨乳歎氣。沒料到,支明祿和二咣咣突然走進了病房,呂中貞羞得趕緊拿被子捂住了胸脯。支明祿走到呂中貞的床邊問:“中貞,怎麼樣啦?”呂中貞沒想到支明祿會來看望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鄰床的漂亮女人卻發話了:“你這人真夠嗆!老婆動這麼大的手術,你也不來陪她!”這話,讓呂中貞和支明祿都發起窘來。二咣咣急忙跟那女人說:“你弄錯啦!他們不是一家人!”漂亮女人羞笑道:“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