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因為對查處郭子興不抱太大希望,白呂在支明鐸走後,繼續致力於他的“大地藝術”。

北方春季裏常有的幹旱出現了。一連許多天都是萬裏無雲豔陽高照,剛剛出土的各類幼苗被曬得黃焦臘氣,白呂隻好帶領十幾名民工天天從山溝裏挑水來澆。一天天下來,他把肩膀都磨破了,腰和腿的肌肉裏像灌滿了陳年老醋,又酸又漲。

這樣,白呂便天天盼雨。他小時候聽人說過:“雷公戴帽,大雨來到”,現在他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抬頭去看前麵的雷公山頂是不是被雲霧遮蓋。但看一天沒有,再看一天還是沒有。直到半月後的一天上午,從東天邊飄來大片的雲霧,將雷公山的頂端納入她溫柔的懷抱之中。又過了一會兒,陰雲蔽空,讓他渴盼已久的春雨就唰唰地下了起來。白呂興奮地向民工說:“好啦,你們回家歇著吧!”民工們便一邊歡呼一邊冒雨跑走了。

白呂沒有進屋。他一個人在地裏走來走去,聽周圍一片瀟瀟雨聲,看那些小苗兒讓雨點彈得東一歪西一扭,心裏溢滿了無限的欣悅與感動。

這時,不遠處有人忽然喊道:“白哥!白哥!”白呂想:這是在叫誰呢?他轉身去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是任小鳳來了。等她跑到跟前,白呂問:“你不在平州當保姆,怎麼跑到這裏來啦?”任小鳳將腳一跺哭道:“我不在那裏幹了,那裏一個個都是畜牲!”一聽這話,白呂便明白了大半。他說:“雨下大了,跟我到屋裏去吧。”

走進地頭的小屋,任小鳳用白呂遞過來的毛巾擦擦臉上的雨水和淚水,便坐在一個木墩上講了她在平州的情況。她說萬萬沒想到,荀柰兩口子都是流氓。她在他家剛幹了十來天,荀柰就對她起了壞心。那天他見老婆梅卉上班去了,孩子也睡著了,說要放外國電影給她看,可是放出來的卻是黃色錄像。她嚇得趕緊跑到自己住的屋裏,荀柰卻追過來又摟又抱。她抽身跑到廚房,拿出菜刀要拚命,這才讓荀柰住手。過了幾天,荀柰到外省開會,任小鳳晚上剛剛躺下,卻聽到梅卉打電話讓誰過來。一會兒,有人輕輕敲門,接著就是梅卉開門,然後就是二人一邊小聲說話一邊去了臥室。直到半夜,那人才悄悄離開。任小鳳想,背著男人偷漢子,梅卉怎麼能這樣呢。這時,她就有點同情荀柰了。等荀柰開會回來,她想把這秘密透露給他卻又不敢,憋得心裏十分難受。又過了幾天,梅卉因為父親有病回了老家,晚上荀柰等孩子睡了,又對任小鳳動手動腳。任小鳳一氣之下想傷傷他的心,便冷笑著說:你有這份心,還不如好好管一管梅老師呢!荀柰一驚,問道:我不在家的時候,肖書記來了是吧?任小鳳問:哪個肖書記?我可沒見人長得什麼樣子。荀柰道:沒見模樣,聽見聲音了吧?他說話鼻子囔囔的。任小鳳說:不假,鼻子囔囔的。怎麼,你就不生氣?不管管?荀柰說:操他媽的我怎能不生氣呢?可我不能管呀!任小鳳問:為啥?荀柰便告訴她,這肖書記是校黨委的,權力可大了。梅卉跟他睡覺,是想從圖書館調黨辦,而他也想通過這一層關係,當上係主任。任小鳳聽他這樣說,忍著惡心說道:你老婆跟人睡覺有那麼多好處,我跟你睡有啥好處?荀柰一聽立即說:咱們商量商量嘛——除了梅卉給你的那份工資,我再偷偷發給你一份行嗎?任小鳳說:就是三百塊錢?荀柰說:嫌少就再加一百。任小鳳說:告訴你吧,你加上一千一萬,我也是不答應!誰想跟我睡,除非他能娶我做老婆!怎麼樣?你能跟梅老師離婚?要是你今天離的話,我明天就嫁給你!荀柰說:哎呀呀,小鳳你真厲害!想要我離婚怎麼能行呢?你怎麼就不想想自己的文化層次呢?任小鳳說:我是沒文化,沒層次,可我總還是個人,比你們這樣裝著一肚子文化水兒去做畜牲要強得多!荀柰擺著手說:好好好,咱們沒有共同語言,無法溝通,你睡吧你睡吧!說罷就回了自己的臥室。任小鳳思前想後,覺得不能再在這樣的人身邊幹下去,於是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要走。荀柰再三挽留卻留不住她,隻好支給了她一個月的工錢。任小鳳走出平州師院,想另找個地方幹活,卻又不知到哪裏找去。這時她想到像親哥哥一樣的好人白呂,便決定回鎮上找他,讓他給想想辦法。她昨天回家看了看爹娘,今天便到了鎮委。聽那裏人說,白呂早已辭職回家,她便又跑到了支呂官莊。找到白呂的家裏,白呂的娘待她十分熱情,非要把她親自送來不可。任小鳳不讓,向她問明白路怎麼走法,便找到這裏來了。

白呂聽任小鳳說完,長籲一口氣說:“小鳳你做得對,人就是要活出骨氣來!”

這時,任小鳳便問白呂為什麼辭職回家,白呂也一五一十地和她講了,包括他與池小嬌分手這一後果。講完,外麵的雨已經停住,太陽又露了出來。有些民工從村裏扛著鋤頭過來,建議白呂趕緊把地鋤上一遍,以利於保墒。白呂點點頭說:“好,你們幹吧。”民工們便去地裏一字兒排開幹了起來。任小鳳得知這些人都是雇來的,便對白呂說:“白哥,我不到城裏找活兒了,就跟著你幹吧!”說罷就用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看著他。白呂此刻突然發現,任小鳳的美麗真是罕見,超過了他經曆的兩位前女友,於是心裏忽悠一動,說道:“我正想有人給我做飯,你願不願幹?”任小鳳莞爾一笑:“遇上你這麼個好人,我幹啥都願意!”

看看天色不早,任小鳳讓白呂找出從家裏帶來的麵粉,擼擼袖子就動起手來。白呂出去轉了一圈,想看看地裏的墒情和民工們的幹活質量,有人和他開玩笑道:“老板娘真漂亮哇!”白呂紅著臉道:“瞎扯什麼?她和你們一樣,是來幫我幹活的!”一個小夥子說:“白天也幹夜裏也幹,是吧?”白呂把眼一瞪:“再胡說八道,你就給我滾蛋!”

民工們收工回村,白呂還沒走回屋裏,一股誘人的香氣便飄進了他的鼻孔。他到屋裏一看,任小鳳已經烙好了一大塊黃騰騰的油餅。他伸手撕一塊塞到嘴裏邊嚼邊說:“咳,總算吃上正經飯食啦!”任小鳳笑道:“可惜你這裏東西太少,不能做出花樣來。”白呂說:“等明天回家拿去!”

二人吃罷,任小鳳看看屋裏僅有的一張床,問道:“晚上你叫我在哪裏睡?”白呂說:“我把你送回家,跟我娘睡去。”任小鳳說:“中。”白呂到床上摸過手電,便和任小鳳走進了山溝。此時夜色已濃,山影樹形如鬼似魅,貓頭鷹叫聲此起彼伏,任小鳳嚇得緊緊跟在白呂的後頭寸步不離。

回到家,呂中貞正一個人看電視。白呂向娘交代了一下,接著就要回山裏。呂中貞讓他在家住一夜再去,他說不行,怕有人糟蹋青苗,說罷就打著手電走了。送走兒子,呂中貞回屋看看任小鳳,笑著說:“你這麼俊的閨女也去幹那粗活?貼在牆上當畫兒看還差不多。”任小鳳看看牆上那張大相片,說:“大娘,你可甭笑話俺啦。看你年輕的時候,才是個俊人兒呢!哎,跟你握手的那人是誰呀?”呂中貞說:“陳永貴。”任小鳳說:“陳永貴是誰?”聽她這樣問,呂中貞十分沮喪,心想:年輕一代已經不知道陳永貴是什麼人了,可自己還把相片掛在牆上向人誇耀,實在可笑。她便說:“陳永貴是誰?是我當年認識的一個莊戶老頭!”

等把任小鳳領到西屋安排好了,呂中貞再回到堂屋,立即把那貼了近二十年的相片取下,塞進了抽屜。

第二天一早,任小鳳帶上呂中貞給她準備的米麵蔬菜,又來到了山裏。她做好早飯,與白呂吃下,接著就和那些民工一道幹起地裏的活兒。鋤地,拔草,一點兒也不落在別人後頭。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白呂送任小鳳回家,娘把他拉到院子裏,小聲問他對任小鳳有什麼想法。白呂搖搖頭道:“沒有想法。”呂中貞說:“可人家小鳳有想法啦。”她告訴兒子,任小鳳可勤快了,晚上回來也不歇著,都是幫他洗衣裳,蒸饅頭,烙煎餅,直忙到半夜才睡。她說,你白天伺候白呂,晚上回來再伺候我,這還了得?任小鳳卻說,這有什麼,像你們娘兒倆這樣的好人,就是伺候一輩子也願意。白呂聽了立即說:“娘,你可不能對她隨便表態嗬!”呂中貞說:“我不表態,可你也得有個態度呀。你看你,現在已經辭職回家了,小池也叫你給氣跑了,幹脆就要了小鳳吧。你也是虛歲三十的人了,還不娶個媳婦來家,想打一輩子光棍呀?”白呂說:“媳婦是要娶的,但不一定是任小鳳。”呂中貞戳著他的額頭說:“你嗬,兩腿已經插在墒溝裏了,眼眶子還那麼高!”

聽娘這麼說,白呂便不自覺地對任小鳳留心了。他看著任小鳳的身影想,無論從哪個方麵衡量,她真是個百裏挑一的莊戶媳婦。但想想上大學時經曆的苗珊,想想在鎮上工作時經曆的池小嬌,總覺得任小鳳在文化層次上有些缺憾。他想,如果娶來一個女人,朝夕廝守一輩子,卻始終不能和他討論那些形而上的問題,這將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想到這裏,他再去看任小鳳時,目光裏的柔情就減退了許多。

然而,任小鳳卻對他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溫柔。每天十一點多鍾,他離開大夥去屋裏做飯,做好了便站在門口喊他去吃,那神態完全像個年輕主婦。白呂回屋開始吃了,她時刻盯著對麵的飯碗,發現少了立馬給他添上。吃過午飯,她收拾了白呂的一堆髒衣裳,抱到山溝裏給他洗得幹幹淨淨。晚飯後回村的路上,她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有時還大膽地摟住白呂的胳膊,有意無意將身體靠在他的身上。可是,白呂一直默默地領著她走,始終沒對她有什麼親密行為。

在這之後,任小鳳大概覺察到白呂對她的冷淡反應,活兒該怎麼幹還怎麼幹,但在私下裏不再對白呂做出什麼親熱舉動。尤其是晚上回村的路上,她都是一聲不響地跟在白呂身後,不再攙他的胳膊碰他的身體。偶然風吹草動或夜鳥突鳴,她也隻是抱著脖子打幾個哆嗦而已。

日子一天天過去,地裏的青苗也一天天長高。白呂跑到對麵的山頂朝下看看,發現這一大塊土地上的各種作物雖然還沒長出最終需要的顏色,但這一片深綠,那一片淺黃,已經初步顯現出了《播種者》的線條與布局。當然,他對照原畫,也發現了一些走樣的地方,於是再跑回地裏帶人修整。

此後,白呂隔幾天就要跑一趟山頂,有一次還帶上了任小鳳和民工。看到他們日複一日的勞動變成這麼一幅宏大的畫卷展現在眼前,民工們忍不住連聲驚歎。然而,任小鳳卻站在一邊麵帶憂鬱。白呂走過去問她:“你怎麼不高興?你看這畫兒多麼好看!”任小鳳說:“好看是好看,可是種完就完了。”說罷一個人先走下了山去。白呂明白了任小鳳的心思,看著她的背影呆立了好久。

陰曆五月的一天晚上,白呂吃完晚飯打算送任小鳳回村,剛走出小屋,便見一輪皓月當空,照得四周如同白晝一般。他說:“這幅地畫,不知在月光下看上去怎樣?”任小鳳抬頭看看月亮,對白呂說:“那咱們到山頂上看看吧。”白呂說:“看看就看看。”兩個年輕人就踏著月光,一步步爬上了雷公山的峰巔。

等他們站到那大片裸岩之上,轉身向山北看去時,發現那幅地畫依然朦朧可辨。與白天不同的是,這時地畫裏的各種顏色全變成了深深淺淺的灰與黑。任小鳳說:“不好看,月亮照不出彩色來。”白呂說:“不,這也有它的妙處。你看,多像一幅中國水墨畫呀!”說罷這話他抱膝坐下,入神地欣賞了起來。一邊欣賞,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快成了,快成了。”

他沒注意到,此時任小鳳正站在他的背後癡癡地瞅著他,一雙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瞅上片刻,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這裏。

白呂獨坐了一會兒,回頭一看不見了任小鳳,便急忙站起身喊:“小鳳!小鳳!”任小鳳在那邊答:“我在這裏。”白呂遁著聲音走過去,發現在石台的另一角,任小鳳默默地坐在那兒。等白呂過來,她拍拍身邊的石台說:“白哥,你坐下好吧?”白呂便到她身邊坐下了。任小鳳這時轉過臉來,在月光下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白呂,然後說:“白哥,眼看畫要種成了,你就要了我吧,啊?”白呂聽了這話,便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任小鳳又說:“白哥,你先到那邊呆一會兒。”白呂便聽從了這話,走到了石台的另一端。他聽見,這邊一陣細微的聲響之後,任小鳳又聲音顫顫地說:“哥,你來吧。”白呂過去一看,眼前出現了讓他十分震驚的場麵:那任小鳳一絲不掛,正躺在那兒。他急忙說:“小鳳你這是幹啥?你快起來!”任小鳳說:“我不起,白哥,你就要了我吧!你看我的身子,幹幹淨淨,還沒叫一個男人碰過,有多好!”白呂心裏一動,便低頭去看任小鳳的身體。今晚的月光,似乎專為任小鳳準備,它明亮而輕柔,與粗礪而黛黑的裸岩相配合,恰到好處地將她變成了一件美極妙絕的展品。白呂慢慢蹲下,伸過手去隻一摸,便覺得一股電流從任小鳳的皮膚生出,通過他的胳膊直擊心髒。這一擊不得了,白呂隻覺得自己的心髒頓時虧空,全部血液直奔他的下身而去,鼓漲得他再也無法做出別的選擇。他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俯下身去,抱住了那一攤令人暈眩的溫軟與皎潔……

在短短的過程之後,任小鳳趴在白呂的胸膛上問:“哥,我好吧?”白呂說:“好。”任小鳳說:“我已經成了你的人了是吧?”白呂說:“是。”任小鳳低下頭去,流著眼淚親了幾下白呂,而後說:“白哥,你別嫌我賤,我真是喜歡上你了。我一天天都在想,能跟你過一輩子有多好!我知道我文化低,不中你的意。可你想一想,你已經不在鎮上當官了,哪個女大學生、女幹部能嫁到這山裏來?再說了,我雖然文化低,可是長得並不賴,還是個黃花閨女,縣委書記想要我沒給,大學教師想要我也沒給,今天偏偏給了你,也算對得起你了吧……”白呂聽她這樣說,心裏生出一種莫名的煩躁,同時也對自己剛才的衝動感到有點兒後悔。但他知道,既然自己已經把生米做成熟飯,那麼不管這飯是甜是酸,都是要吃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