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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林文詢談。文詢說,他一直在想:當今時代,文學還有存在的理由嗎?最近他編輯一套叢書,從中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套改寫童話的書,大多數都很沒有意思,讓他心生厭倦,可讀到有一篇的時候,頓時寧靜下來,他的眼睛和他的心,都被精巧的情節和爛漫的想象帶走了。讀到最後,見有一行批注:“根據安徒生童話改寫。”查看安徒生原作,其實沒怎麼改寫,基本上是照抄。他明白了,這就是文學的魅力,這就是文學存在的理由。好的文學,就是帶著你走的,就是幫助你生活得更好的,就是讓你的眼睛發亮、靈魂發光的。這種功能,別的東西無法替代。
讀文詢的《歲月憂傷》。讀身邊作家的作品,我是很審慎的,最為審慎的地方,是怕因讀作品而把寫作品的人看輕,而這個人可能很好,還可能是我的朋友。文詢的《歲月憂傷》消除了我的這種顧慮。特別是其中懷念他父親林如稷先生——現代文學社團“淺草”、“沉鍾”的主要發起人和健將,著名學者、作家和翻譯家——的文字,字字泣血又不被情感左右,帶著公允之心和思想者的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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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經》上說,“神的靈,鴿子般降下”,在我心裏,神沒有名字,神本身就是神的名字,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隻要我閉上眼睛,我就能感覺到他的光芒,他的光芒直入我的大腦,清洗我的內心。
在凡塵,近來有三個人可以幫助我,他們是:歌德、泰戈爾、愛比克泰德。
歌德的莊嚴,泰戈爾的天真,愛比克泰德的理性。
即便寫情詩,歌德也是莊嚴的。莊嚴是一種美。我讀歌德的情詩,比讀別人的詩更能感觸到愛情的本質。他尊重世間的每一種事物,認為每一種情況,乃至每一個片刻,都有其價值,都是永恒世界的代表。對人們宣揚凡是寫高尚情操和煊赫事跡的作品都令人厭倦,於是試圖描寫形形色色的奸盜邪淫的現象,他很不屑,認為“在這種追求表麵效果的競賽中,一切深入研究,一切循序漸進的才能發展和內心修養,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天真成為一種力量,在全世界從古到今的詩人作家當中,還有誰比泰戈爾更有說服力呢?“當露珠像眼淚從清晨的天空下滴,當河濱的樹木在陽光裏閃閃爍爍,它們的影子那麼密集地落在我的心裏。於是我就知道,宇宙是一朵蓮花,浮動在我心靈的聖湖上;於是我就知道,我乃是聲音中的聲音,歌中的歌,生命中的生命,乃是突破黑暗核心的光芒。”我隻是隨便引的,這樣的句子,在他的詩集中比比皆是。我第一次發現,天真不僅意味著純潔,還意味著深邃和思想。一個人,從生到死地保持著天真,當他具有了人生的經驗,嚐過了人世的滄桑,形成了獨到的見解,創造了非凡的成就,還能保持天真,這需要一顆怎樣的心靈!——難怪畢加索感慨地說:我很年輕的時候就能像一個古代大師那樣畫畫,卻用了一輩子來學習像孩子那樣畫畫。
愛比克泰德是一位靈魂的教師,他坐在那裏,我站在他麵前,聽他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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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寫作者,對“地球村”這個概念要引起高度的警覺。首先,這是一個時間概念而不是空間概念,科學的進步,讓我們從東半球到西半球,從南半球到北半球,時間縮短了,然而空間並沒有縮短;其次,這是一個經濟概念而不是文化概念,經濟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它不能涵蓋全部文化,尤其不能涵蓋屬於文學的那一部分文化,如果你從“地球村”這個提法聯想到的是世界大同,那麼你就沒有必要從事文學。因為它將把許許多多個體遮蔽掉。而文學永遠是關注個體的。我應該看到,盡管從政治上、經濟上,世界聯係得越來越緊密,但那些個體生命所麵臨的困境,根本就沒得到解決;過去的沒有解決,新的困境又接踵而來。文學關心的是這個,而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比如糧食問題,我們現在能吃飽飯,就會給人一種印象:全世界人都能吃飽飯。不是地球村了嗎?不是世界大同了嗎?可事實上,據統計,全世界的饑餓人口,近年又增加了1億。
把範圍縮小,在一個國家之內,地區與地區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同樣如此。現在我們提的“和諧社會”這個詞,同樣會把許許多多個體遮蔽掉。和諧社會是一種理想,柏拉圖的理想國,莫爾的烏托邦,墨子的兼愛、非攻,都是在倡導和諧社會。所有偉大的、有仁愛之心的思想家,都必然倡導和諧社會,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它依然隻是停留在理想的層麵,社會並沒有和諧。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提和諧社會,並不是和諧已經成為現實。它照舊隻是理想。如果硬說它是現實,那也隻是一種虛構的現實。作家要關注的,就是在這個虛構的現實底下,那些掙紮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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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意義,簡單地說,就是讓讀者更加感性,也更加真實地去認識一段曆史、一個時代和一個民族。如果我沒讀過《追風箏的人》和《燦爛千陽》,隻從時事觀察裏看阿富汗的動蕩局勢,我會覺得那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國家,但因為讀過那兩部小說,我觸摸到了那個民族骨子裏的憂傷,因而知道它不會一直那麼爛下去,更不會滅亡。所有的憂傷都有讓人肅然起敬的元素。再比如金融風暴,將來要是有人用文學的形式——我是指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來表現它,絕不可能是破產、跳樓等追風逐浪的喧囂,而是靜靜地潛伏進人類心靈的傷口,這傷口不是金融危機到來時才有的……
我應該寫一部這樣的小說:讀後,給人一種淡淡的惆悵,過一陣,惆悵越來越深,越來越濃,終於感受到了它尖銳的力量——一種需要用心悲憫的力量。
我以前的小說,一開始就給人強烈的衝擊,這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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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為止,我所見到的最偉大的想象力,是對宇宙的描述。
說:宇宙無始無終,無邊無際。
它的偉大之處,在於將捆綁我們思想的時間和空間消除掉。
我們設想,時間是一條直線,空間也是一條直線,兩條直線垂直相交,交點就是我們生活的地方,兩條直線無限延伸,然而交點始終隻有那麼大,那既是我們的空間,也是我們的時間,我們隻能依靠想象,去把空間和時間撐開,想象走多遠,世界就有多遼闊。
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們發現想象有多麼無力。
所有的想象都奔“盡頭”而去,可當我們明白宇宙無始無終也無邊無際時,還有想象的動力嗎?
這種描述,在消除我們思想障礙的同時,也消除我們思考的勇氣。
沒有束縛,就沒有對自由的渴望,因而也就從根本上失去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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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朋友的車去龍泉,參加一個會議。我住在城西,去龍泉剛好自西向東,差不多將成都走一個通城。從我的住處一直走到龍泉境內,兩個多小時車程,竟沒看到哪怕一小塊莊稼地。我看到的是一幢接一幢的房屋,或者圈起來準備修房屋的大片空地。這景象讓我心生悲感。成都平原曆來被稱為千裏沃野,民殷糧富,因而也才有了“天府之國”的美譽,可而今,地都被出賣了,千裏沃野的成都平原,已經不複存在。未來人書寫成都曆史,再不能用世人熟知的詞句了。
沒有良田的平原,還叫什麼平原?
笛卡兒認為,人是會思想的蘆葦,可人類的思考往往被實利主義打敗。福克納對“斯諾普斯主義”(實利主義)恨之入骨,把實利主義者塑造為“最最邪惡”的標本,因為他認識到,人世間所有的愚蠢和罪惡,都源於對“實利”的追逐。偉大的莎士比亞、巴爾紮克等作家,無不對此痛加撻伐。我國作家張承誌也不無偏激地指出:“經濟不等於時代。經濟統計數字的表象,使學者變成病人,使書籍傳播膚淺,使藝術喪失靈魂。經濟使男子失去血色,使女人失去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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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長篇小說《大河之舞》積累感覺,我回到故鄉普光鎮去。
在普光鎮上住了二十來天,我才驚異地覺得,這裏仿佛不是故鄉,而是異鄉。
冬日裏,太陽很少,偶爾出來一下,也隻能稱“太陽花花兒”。天空和大地,都是陰沉的,山與河同樣缺乏生氣,來來去去的人,有的雖帶著笑臉,可那笑臉像是紙上的風景,走不進人心。這裏的山水我也不認識。山名與河名,我大多知道,但我不認識;包括對我讀了五年書的羅家壩,也有強烈的陌生感。氣田的開發,使這裏來了許多外地人,每一次外來人的進入,都不會隻是進來一張吃飯的嘴,必定還有別樣的生活方式,包括觀念和思想。這裏的山河破碎了,山上和平壩,到處豎著井架,河道上跑著汽艇,堆擁著采沙船。冬臘月間,辦喜事的多,辦喪事的也多,高音喇叭裏傳出支客師沙啞的嗓音,播放著哀樂,還有時時炸響的鞭炮,都在大河兩麵的山壁上碰撞。
我以前所謂的回家,就是回半山上的那個村子。那是我熟悉的,過去熟悉,現在也熟悉,盡管人在變,土地的麵貌也在變,但變不掉關於她的記憶。或許,我的故鄉,並不需要一個很大的範圍,就隻是那個村子,就是那村子裏的三層院落以及附屬於他們的土地。這二十天我是住在鎮上。我對鎮上一點也不熟。小時候,偶爾到鎮上趕場,做些農家小孩的買賣,從鎮的這頭擠到那頭,印象最深的是理發店、飲食店,後來去外地讀書、在外地工作,回家時基本上都是在鎮子下遊二裏外下車。何況,現在的鎮子早不比當年,當年那條老街,現改名“巴人街”,皆因河對麵的羅家壩發掘出了古巴人遺址。新街有國道穿過,公路兩旁店鋪林立,灰塵大,噪聲大,與先前的老鎮已說不上什麼聯係了。
我似乎應該自覺地把“故鄉”撐開,因為圍繞著那個村子,我已寫過了那麼多小說,至少暫時,我覺得沒多少可寫的了,我要把整個普光鎮都納入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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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的表弟、妹夫俞大維(曾國藩的外曾孫),在《談陳寅恪先生》一文中說,陳先生佩服陶淵明和杜甫的詩,對李白和李義山的詩,雖喜歡,但不認為是上品,俞大維還說:“如果寅恪先生重寫《詩品》,太白與義山詩,恐怕將被列為二等了。”對李杜二人,他更推崇杜甫,倒不是陳寅恪一人如此,聞一多、顧準,都如此。杜詩準確地描述了他所處的時代。但這似乎還不夠,一定還有另外的原因。俞大維沒有解說陳寅恪佩服杜詩的緣由,據我看來,除上述緣由,還有杜詩呈現出的道德觀。它是平民化的,為弱者張目的詩歌。李白有他的大天才,卻沒有杜甫的大情懷。
廢名在回憶周作人時說:“……去年偶爾在一個電影場上看電影,係中國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個碼頭工人的女兒為要孝順父親而去做舞女。我坐在電影場上,看來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由中國舊戲的臉譜,以至於歐洲近代所謂不道德的詩人,人生舞台上原來都是負擔著道德之意識。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於是我想來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這樣的藝術,一直未存在。佛家經典所提出的‘業’,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藝術的對象,然而他們的說法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我原是自己一時糊塗的思想,後來同知堂先生閑談,他不知道我先有一個成見,聽了我的話,他不完全疑問地說道,‘科學其實也很道德。’”
這一段話,我覺得相當重要;我的意思是,廢名的話重要,知堂的話也重要。如果道德判斷不是以美學判斷作為源泉,藝術所宣揚的道德,必然是偽道德,是“隻有我正確”的那種道德。藝術是感染人的,而不是教育人的;藝術教育人,也一定是在被感染之後。首先就抱著教育人的想法去從事藝術,做出來的東西肯定是宣傳品而非藝術。可是,最高級的藝術,它必然又真的是道德的,真的具有宣傳性,它的“記載”,是以道德作底子;藝術到底不同於一加一等於二,不可能不帶著某種傾向。更何況,如知堂先生所言,科學也是很道德的。或者說,科學也是需要道德的。
再想到溫源寧(民國時期,溫源寧與徐誌摩、羅昌三人並稱北平大學女子師範學院外國文學係教授導師的“夢幻組合”)所寫《吳宓先生,一位學者與君子》,裏麵有這樣的話:“非常可惜,吳先生竟然會被白璧德式人文主義所吸引而深陷其中。事實是他所有的觀點全都浸染上了那種理論色彩。倫理學和藝術被糟糕地攪混在一起。人們常會嚐到困惑,也不知道他是在談論文學還是在談論道德。”很顯然,溫源寧將道德和藝術截然分開了,像水與火那樣分開了,事實上它們是沒法分開的,沒法分開的東西要被強行分開,溫源寧應該感到困惑,因為“糟糕”的不是吳宓,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