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蝶齋徒曰:幽棲逸事,瓶花特難解,解之者億不得一。厥昔金潤齠年述譜,餘亦稚齡作是數語。其間孰是孰非,何去何從,解者自有評定,不贅焉。乙未中秋前二日書。
【注釋】
夢蝶齋徒:張謙德經常依據一時之好尚而變換名號,夢蝶齋徒為其一。在《朱砂魚譜》則自稱“煙波釣徒裔孫”,在《茶經·序》自稱“遽覺生”,在《野服考》自稱“前攝朱明洞天仙史”。
幽棲逸事:指深居簡出而清閑自在的生活狀態。《世說新語》專列“棲逸”篇,備述魏晉士人隱逸情調和難言心曲。又,古人以焚香、烹茶、插花、掛畫為閑居賞心的日常事務,張謙德當指此類生活閑事。
解:領會,覺悟。
金潤:江蘇上元(今南京)人,年十二即能賦詩,深諳花事花藝。正統(1436—1449)間鄉貢,官安南知府。於書無不讀,精通音律,工書畫,書類鬆雪(趙孟),山水法方壼(方從義)。惜傳世者絕少。事載《金陵瑣事》、《上元誌》、《陰畫錄》。齠年:兒童換牙,引申指年少時期。《韓詩外傳》:“男八月生齒,八歲而齠齒。”《三國誌·毛玠傳》:“臣垂齠執簡,累勤取官。”述譜:指金潤寫有《瓶花譜》。書約成於宣德年間(1426—1435),比張謙德此文早一百多年,可惜已經失傳,今人不得觀其風采。
稚齡作是數語:在年少時候寫成這些文字。張謙德此時18歲,尚未成名,故稱稚齡。
乙未:明萬曆二十三年(1595)。
【譯文】
夢蝶齋徒說:深居簡出、清閑賞心的日常生活,其中要數瓶花藝術的精髓最難領悟,曆來真正領悟者寥寥無幾。從前,金潤年少時就寫成《瓶花譜》,我也在年少時寫成這些文字。這當中誰對誰錯,誰高誰下,領悟者自然會公正評定,不必煩瑣細述。作於乙未中秋前兩天。
【點評】
追溯中國插花藝術的起源,近源可說來自佛前供花,遠源可說來自先秦民間生活習俗。《詩經》描寫青年男女互贈花卉的情景,可視作中國古代原始插花形式。“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兮。……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可以遙想當年,在流水湯湯的溱河、洧水邊,執子之手,互贈芍藥,傳情會心,呈現一幅北方綿遠悠長的古典情愛畫圖。“桂棟兮蘭,辛夷楣兮藥房。”《楚辭》則以南方的花枝香草為媒介,既裝飾屋棟、門楣和門庭,也裝飾年輕人的夢想,那個等待的姿態,至今意興勃鬱,令人情思飛揚。所以,如果從非容器插製算起,則中國插花藝術至少已逾3000年。原始插花也許造型簡單,甚至根本不講究技巧,但在樸實無華的形式中,突顯奇幻內涵和人文之美,孕育了華夏民族藝術風格的形成因素。
若以容器插製計算,河北望都發掘的東漢墓壁畫、新疆瓦豐縣尼雅遺址東漢繡片花飾、漢陶盆,等等,都表明原始容器插花的一種雛形,且最遲也在東漢開始流行。而瓶花插製也大概在此時出現。如佛前供花常以瓶插貯,《修行本起經》雲:“須臾佛到,知童子心時,有一女持瓶盛花,佛度光明,徹照花瓶,變為琉璃。”說的就是瓶花供佛之一例。古人不滿足於折枝花的直接傳情方式,漸將室外花草樹木植進居室,把自然的生機和意趣引入室內;器皿插花,正是古人審美觀念轉變的反映。後世興盛的宗教插花、宮廷插花、文人插花、民間插花等形式,還有諸如理念花、寫景花、心象花、造型花等由此發展出來的各種插花藝術觀念,莫不與此審美觀念的轉變緊密相關,也說明器皿插花的審美表現力持久彌新而異彩紛呈。
插花藝術至張謙德所處的明代中晚期,已然成熟完善和係統化。瓶花成為此期主流形式,其構圖布局、花材容器、品鑒賞玩所透露的美學原則,深受當時陽明心學影響,結合“理”、“象”、“氣”、“數”等概念,建構起了完整而周延的花藝理論體係,並以清、疏、淡、遠為主要的審美旨趣。相比元代沿襲宋代傳統,明代插花藝術出現新變,突出點就是遠離政治場域而營造一個純粹的審美場域。尤其可貴的是,明代文人不僅參與花藝活動遠比前代頻繁,而且在花事實踐中形成許多經驗總結和理論著作,計有高濂《遵生八箋》中的《瓶花三說》,何仙郎的《花案》,屠本的《瓶史月表》,程羽文的《花曆》和《花小名》,以及張謙德的《瓶花譜》,袁宏道的《瓶史》等等。其中,《瓶花三說》、《瓶花譜》、《瓶史》等三篇,推陳出新,繼往開來,是明代插花實技的經典代表,是中國花藝史上的重要作品,當然也是瓶製插花藝術的理論結晶。
草木本來無所謂有情或無情,卻由於人們的情感投射,故生“一草一木總關情”的感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瑞士哲人亞美爾說“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情”,這也即王國維所說“一切景事皆情語,一切情語皆景語”。移情作用經常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產生,那些互相掩映而妙趣萬端的花草枝葉,那些千姿百態而意味深長的各式花瓶,在移情和通感作用下變得栩栩生姿,同時成為文人雅士玩賞的“幽棲逸事”。情之可貴者,相悅以解也。但是,相悅以解又談何容易!故要真正領悟這些“幽棲逸事”並且在此活動中蘊成一種“意義的向往”殊非易事。蓋因此等活動難解難懂,在其幽,在其逸,輕靈而婉曲、高遠而深微,非格調曠雅和境界寥廓者不能品鑒和賞評。清代葉燮《原詩·一瓢詩話》雲:“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惚以為情,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此豈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俗人是欣賞不了的,也插不出別具意蘊的心象之花。張謙德在開篇即借夢蝶齋徒之口感歎,“幽棲逸事,瓶花特難解,解之者億不得一”,這絕非無端呻吟、故作驚人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