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童年,會與一首歌曲有關,無論他生在城裏或是鄉下。歌聲像窗簾的繩子,一拉,就展露外邊的風景。這風景是童年的。
誇大一些說,每人的童年選中的歌曲,或者說歌曲選中的童年,都有某種神秘的味道。就像作家與給自己講故事的外婆的關係那樣。歌聲對兒童的影響是巨大的。他們最喜歡唱歌。唱歌對他們不是藝術,而是人生。旋律與歌詞在孩子的心裏會滋長發芽,最後成為一株占據心房的樹,蓬勃四張。
在童年,對我影響最大的歌是《美麗的哈瓦那》,它原來的歌名也許並不是這樣,但我喜歡這樣叫。這首歌的背景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國反美的政治形勢有關,這是後來知道的。我不願知道這些,因為它與我同此歌的淵源相去太遠。
小時候,我是內向羞怯的孩子,即所謂“內宇宙”大於“外宇宙”的人。我坐在家裏紅磚房的牆跟下時,冬夜把被子蒙住腦袋幻想時,趴在地上睽視一朵野花淺黃的葉瓣時,我就唱《美麗的哈瓦那》。
“美麗的哈瓦那,那裏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進屋,門前開紅花。”
多麼美好的歌曲,像從心裏淌出的泉水一樣,滴答滴答,滋潤了童年的夢。我不知哈瓦那是什麼,但那必是天堂。所謂美好、所謂幸福,莫過於這樣的情景:“明媚的陽光照進屋,門前開紅花。”我凝視早上射進屋裏的陽光,它們穿過方形的玻璃斜入,像電影院的光束一樣。窗上六塊玻璃必射入六束方正的陽光,中間相互隔著。太陽慷慨,每天給我同樣多的陽光。而我更加憧憬的,是另一種奇跡的出現:即在每一天早上拉開家門,撞在門口站立一棵與我一樣高的大紅花上,我會摟住大紅花,和它貼臉。這棵大紅花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人和我的神。那時候,我打開門,陽光一擁而入,我因此用手遮擋眼睛的時候,都在找這棵大紅花。如果大紅花真的出現了,我會流下眼淚,對它說出心裏所有不想告訴別人的話。我認為,大紅花不是花池裏日日夜夜站著的那種花。譬如我家種過的掃帚梅與江西臘,大紅花很紅,當然也大。它要像遠道的親戚一樣站在我家門口的正中。
大紅花一次也沒有出現,然而我不失望。因為我唱一遍歌,它已在心裏出現了一次。
多麼純潔的旋律,它使每個孩子相信這是真切不可懷疑的理想與現實,事實上我們從未懷疑過,美好是不可懷疑之物。對這首歌,我不知道唱過多少遍。對未來的所有期望,這首歌都涵蓋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及其他,無非是純潔與美好而己。
音樂,作為一種訴諸聽覺的藝術,不僅能夠寄托美好,還可以承載憂傷。“文革”時,當我父親被關押起來之後,四口之家少了一人,我想念他(而並不是思考他為什麼被抓起來)時,我一遍又一遍地唱這首歌,不覺淚水盈眶。
1989年,我見到友人閻江濱。他說“文革”時,他當旗委書記的父親被關押後,他和姐姐並肩坐在黃河邊上,對著又大又紅的殘陽,反複唱《美麗的哈瓦那》,唱到天黑時才回家。我驚訝於這種巧合,一時怔忡。社會在我們手上放上一碗純潔,又粗暴地將其打落。我們(“文革”中剛剛懂事的孩子)曾哭著從地上撿拾過純潔的碎片。
什麼樣的歌有什麼樣的童年。童年如果唱《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性格也許強悍,如果唱《四季歌》會纏綿,如果唱《聖母頌》則無法與汙濁共處。我猜測,中國美麗而天才的女小提琴家顧聖嬰,也許是唱著“阿路裏亞”長大,此曲有天國的精純透明,然而她在“文革”中自盡了。我有時想,《美麗的哈瓦那》作為古巴國歌也合適,雖然這是中國音樂家李劫夫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