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伯的孩子裏麵,格日勒並不是最窮的。她已經蓋了房子,而且有房頂(吾侄保明的屋頂則不全,讓暴雨澆塌半邊後,一直沒修複)。格日勒的家裏,除了幾床被子和地上的黃狗帶點鮮豔的色彩外,其餘一律是土色,牆、炕和窗台。
我爸環視一周,說:“挺好,年輕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下回帶點蒙文報給你們糊牆。”
格日勒臉色紅撲撲的,張著大嘴傻笑,同時用右手使勁扭著左手的指頭,仿佛那指頭犯了什麼錯誤。她根本不在乎糊不糊牆,隻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格日勒的財富都在外麵,即房前屋後的已長出幾片葉子的黃豆。她在北山後還有幾畝玉米。
“哎喲,格日勒還能種黃豆呢?”我姐塔娜驚訝地看著這些豆苗。格日勒住在塔娜家裏的時候,是最懶不過的。
格日勒笑著,扭手。她是我大伯最小的女兒,在赤峰住過幾年,她個高,身架像外國模特一樣,長的也像,大嘴尤似索菲亞·羅蘭。無論你怎麼說她,格日勒都不改笑,皮實。但說大勁兒了,她鼻尖也浮一層細密的汗珠,不斷擦去不斷浮出。對格日勒的各種毛病,我爸一般搶過話頭先說幾句,他的意思是不想讓別人再說她。
“種樹。”我媳婦說,“格日勒你種樹,種樹最好了。”別人家的院套大多有樹,氣脈旺盛的樣子。格日勒的房子像古堡一樣孤零零的,被幾寸高的小黃豆苗簇擁著。
格日勒笑著聽。她心裏一定說,我也不是傻子,種樹幹啥?種樹當年也收不上什麼。
我們這次到胡四台,帶來一些舊衣服,分的時候如我媽所說:“平均一下,免得她們鬧意見”。“她們”是我的堂姐妹們。但我媳婦還是上街選了一些新衣裙,送給格日勒,還悄悄告訴她:“你別一下子穿出來。”
要是“一下子穿出來”,我堂嫂燈籠就會生氣,我們住在她家。這幾天,燈籠已講了格日勒不過日子的種種缺失。但她不懂,感情是在人的優缺點之外的一種頑固的東西。就在我們剛下車的時候,那個傻傻地站在門口的格日勒,飛也似的跑過來,摟住我媳婦,臉埋在她肩上哭出聲來。雖然她並不知道陳虹偏心眼給她多帶了東西。
我們來到之後,西屋就像公社一樣熱鬧。兄弟姐妹們帶著孩子和狗川流不息、甚至連大堂姐斯琴的豬也姍姍而來,但被燈籠攆跑了。我們的確也沒給豬準備什麼禮物,譬如項鏈或口香糖。孩子們身體黝黑,肚皮緊繃繃的,似乎準備隨時飛奔。他們在靜默中接著我媳婦一一送出的包裹,裏麵是舊衣服、鞋或其他,回家。不一會兒,他們穿上這些衣服出現在西屋,這實在有趣。譬如格日勒的丈夫、眼窩深陷的寶蓮穿著我跑步時的一件T恤,他身旁的哈薩的丈夫、笑容可掬的烏力吉穿著我的另一件T恤,他們並肩而立。那些孩子們穿著我女兒鮑爾金娜各時期的衣服,表情各異。鮑爾金娜驚訝地閉上了眼睛。
而最為光彩照人的是格日勒,什麼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十分惹眼,可惜她沒生在巴黎。效果在於,不一會兒她又換了另一身衣服出現在人們麵前,潔白的牙齒粒粒可數。
我爸歎一口氣,說:“格日勒沒心。”燈籠開始在窗下罵狗,聲音冷冷地。我的另一些姐妹仿佛想用目光敲折格日勒的腿,省得她一趟趟回家換衣服。她們從鼻孔裏出氣,鄙夷老格——這是塔娜的叫法——的淺薄。老格家離燈籠家不遠,家裏門窗洞開著,她、寶蓮和六歲的女兒薩如拉以及名叫巴達榮貴的黃狗,在深綠的草地上不時朝這邊走來。寶蓮是個孤兒,帶灰色的黃眼珠極為深湛。他常常是驚慌失措的,正如他的黃頭發東倒西歪一樣。他仿佛自知配不上格日勒,在家族聚會時謙卑地站在後麵。但這並不妨礙常常被我堂兄朝克巴特爾揪出來數落一通。在牧區,一個成年男人如果沒畜群和自己的房子,似乎對任何人都要帶著歉意。格日勒和寶蓮的房子去年才落成,是我堂兄無償為他們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