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母親領著孩子的手,針帶著線穿過厚厚的棉花。我們凝視斑駁的歲月時,往事像花朵一樣開放,看到靜置在老日子最下麵那些東西,包括母親手裏的針。
針拿在母親的手裏。當母親把目光轉過來的時候,是“家”的最好一幅油畫構圖。媽媽目光柔和,拿針的時候,她的麵龐和姿態告訴人,什麼是寧靜安詳。當母親專注於膝上一件衣衫的連綴時,想到醫生專注於傷口,賬房先生專注於算盤,士兵專注於瞄準,讓人覺得天下最為柔順善良的人,莫過於母親。
針在家裏是最小的什物,因此母親藏針的時候最為仔細,不是珍貴,而在它太容易丟失了。這一枚光滑尖銳的利器,並無兵刃的悍意。它在刀剪的家族裏,也是一個女人,身後總帶著牽掛。那些綿綿的白線,被它縫在被子,包括膝蓋的補丁上,像一串潔白的、小小的足印。在家的王國裏,針線與棉花布匹生活在一起,一起述說關於夜、體溫和火炕的話語。這些話被水洗過,被陽光曬過。陽光和水的語言被遠行的孩子帶到了異鄉。
我回想下鄉和結婚的前一夜,母親都在燈下縫被子。我想起,那些棉被是早已縫好的,她又拿出來,加密針腳。這並沒有特殊的用途,誰都蓋不壞一床被子。而母親所能做的隻是這些了。在命運麵前,她並不能做什麼。兒子雖然是自己的,但仍要被命運之手領走,領到遠方。母親的語言與針線的語言一樣,綿綿密密但素樸無聲。當孩子遠行,當柔軟的棉被和線一起到達的時候,母親的手裏隻剩下一根孤零零的線。
媽媽把它小心收起來,放在炕席下麵,或別在布包上,針尖向裏。其實兒子大了,不在身邊,已經不用擔心他淘氣玩耍,刺破了手尖。
現在,年輕的家庭恐怕已經找不到針了。城裏沒有針,沒人縫補舊衣。年輕的母親為孩子準備的是成摞的買來的衣服。在城裏,和針一起失去的,還有樸素的詩意和難忘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