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寶音三(1 / 1)

那時,我們的腦子半在神話裏麵,半在現實當中。剛剛上小學。當老師在黑板上教一個字的第三個筆劃時,我可能被窗外的桃花吸引住了。風吹過,碧桃樹從袖子甩出花瓣,像把一封信撕碎了,撒在地上嗟歎。老師說的曆史故事固然可聽,但倘若窗台爬過一隻甲蟲,會使我們立刻像狗一樣警覺,看它馱著花碗似的甲殼,慢慢爬過水泥裂縫。總之,上學快樂。

我入學時年齡尚不夠,因為父母經常下鄉,無暇顧我,寄寓學校,可追隨我姐往來。“學不學的倒其次。”我爸說。這是赤峰市第七小學,即蒙古族小學。

入學前,父親攜我到校長辦公室考試。“這是幾個?”校長推出左掌。“五個”我答。他平伸雙掌,我說“十。”我爸滿意地笑了。

“把手指和腳趾加到一塊,是多少?”校長問。

我愕然了,為什麼要把手指和腳趾加到一塊呢?這毫無道理,況且我也沒留意腳上有幾個趾頭。

“二十。”我爸說。“二十。”我說。

校長寬厚地笑了。

這樣,入學考試順利通過。

校長名叫寶音三。平日,他在校園揀廢紙、修理門窗,麵色沉靜。在冬天,他幫我們生爐子。見到了孩子——即我們時,會久久吸引住他的目光,笑意像水波紋那樣從眼睛嘴邊擴充整個臉膛。有時,我們背手扯著嗓子朗讀課文時,會發現他在窗外靜聽,表情不僅滿意,好像還有一些感動。

上操的時候,寶音三校長站在操場的土台上指出我們的未來。他身後是茂密的碧桃樹,樹身閃著緞子似的亮光,而葉子像柳葉一樣,彎而長,帶著鋸齒。從樹的間隙,能看到體育老師辦公室的地上堆著排球。我們的教室紅磚紅瓦,但瓦的顏色比磚淺一些。窗戶全都刷著綠漆,磚縫勾白粉。寶音三講話的時候,張臂,前傾著腰身,仿佛這樣離台下的我們更近些,表情也更加熱切。

“在你們中間,長大之後會有一位飛行員……”

我站在第一排,聽到這話,常回頭看到底誰是飛行員。

“翱翔在祖國的藍天上。會有勘探隊員,為國家尋找寶藏。會有火車司機……”

他張著手,仿佛怕這理想跑掉。我敢打賭,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我們必然會成為飛行員……員。有一次,他說到這些時,竟有些硬咽。他那張老年的、像婦人一樣善良的臉上,淚水流了下來,但眼睛仍然深邃地、帶著笑意望著我們。

在我後來想到這些事情時,注意到一個事實,即我們的父輩是新中國第一批蒙古族幹部,譬如班上有人的父親是盟長或司令。他們大都在軍界服務過。換句話說,我們的父輩、包括我父親是打天下從戰火裏鑽出的幸存者。而這些人的孩子,在寶音三看來,是可珍貴可造就的蒙古族未來的希望。雖然我們很無知,隻貪玩,連自己腳上有幾個趾頭都不清楚,但不妨礙寶音三從褲兜裏掏手絹為我們擦鼻涕,蹲下身子給我們係鞋帶。

這是我上學後半年內的事情。從後半年開始,一切都改變了,“文革”。“文革”使我驚駭的第一件事是,早上,老師們站在校門口向我們鞠躬請罪。然後是砸玻璃,我們班的門竟然也消失了。寶音三和其他蒙古族教師在工人師傅麵前惶恐如罪人。

後來——我記得是冬天的一個早上——我們班一米多高的大鐵爐子沾著血,夾雜頭發,爐蓋上塗滿奶酪似的液體。這情景不幸被我看到了,但不知怎麼回事。

有人告訴我,寶音三死了,爐蓋上是他的腦漿子。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被砸死的,還是自殺。是在白天,還是黑夜。為什麼在我們教室。隻覺得寶校長淌出那麼多白花花的腦槳子,不可思議。

就在那幾天,門後牆上有一行墨寫的標語:“寶音三萬碎!”我們以為是反標,慌慌張張報告了校方。校領導(工人)微笑著解釋,這不是反標,是諷刺。

我第一次聽到“諷刺”這個詞。我曾經多次揣摩過寶音三被鐵爐蓋擊中頭顱,閉耳慘叫那一瞬間的表情。難道這還不夠,還需要諷刺嗎?從童年起,我就感受到人心的冷酷深不可測。後來我當知青時,一個人看守莊稼,有時候回憶過去的事情。在想到寶音三之死時,曾不解,這個慈藹的、老母雞似的校長,如何會激發別人那麼大的仇恨呢?終於想明白了:僅憑他想把蒙古族子弟培養成才這一點,就讓有的人認為他死有餘辜。從此,我不再想這件事情。

寶音三譯成漢語人名,可謂福旺或隆福。可惜他沒有熬過“文革”的劫難。而想到他站在土台上、伸出雙臂對我們的期望,我真的感到了自己的慚愧。我不知小學同學有沒有人當上飛行員,但我聽到飛機的嘯聲、仰望雲層的時候,常常想起寶音三,我的第一個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