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在傾斜
一
曹然坐不住了。
去年下半年以來,每周二下午,參加文學研究所業務學習,他都會聽到各種議論:曆史研究所某某在外做生意,一批鋼材賺了幾萬;經濟研究所的誰跑了一趟海南,倒了幾輛走私汽車,轉手又是十多萬。開始,他不以為然甚至不屑一顧,覺得這些事傳說般縹緲。他在研究中國古代神話。去年,在錦都大學學報,他發表了一篇研究《山海經》的論文,正忙著撰寫第二篇。他不認同學術界現有觀點——《山海經》的原創時代,最早可推至大禹之世,或者戰國至秦漢之際。他認為,《山海經》的原創至麵世,應在東周與戰國之間。他正埋頭古籍、細心求證時,陸凱的出現,在他心裏攪起狂風巨浪。
陸凱研究漢晉文學。今年春節後,他死乞白賴地找到所領導,說要出去辦公司。分管行政的王副所長同意了,條件是一年交兩萬元管理費,工資照發,待遇不變。曹然與陸凱多少能談幾句。他勸陸凱不能衝動。陸凱寂寥地問:“你說,天天當書蟲,同死人打交道,有多大意思?”時間過去半年多,陸凱露麵了。隨他一齊亮相的,還有他騎的那輛“大鈴木”摩托車、用人造革旅行袋提來的兩萬元現金——全是十元大鈔,每紮一千元,整整20紮。陸凱傲然笑著,將錢扔到會議桌上,說還有急事,然後跳上摩托車,瀟灑地一溜煙去了。曹然臉上雖沒表情,心裏卻又驚愕又羨慕,還有躍躍欲試的興奮。
那天開始,他刻意留心相關生意信息。他住在鐵路局宿舍——妻子在客運段幼兒園,房子是單位給的。大學畢業到社科院後,他基本在家工作,與外界很少接觸。杭航等幾個同學常來他家,給他帶來各種消息。他堂弟曹培林做炒貨生意,作坊離他家不遠,也經常來他家,談些生意上的趣聞。這些信息不外乎兩類:一是熟悉的某人去了深圳,特區設立才兩年,機會很多;二是誰在經商辦公司,幾個月賺了成千上萬。聽著聽著,曹然悲哀地發現:當他癡迷《山海經釋義》《山海經箋疏》等故紙堆時,他已經被社會遺忘。此刻,滿耳都是一夜暴富的神話,滿腦都是賺錢的門路,不由他不動心。不,眼下最形象的說法,不叫賺錢,也不叫掙錢,而叫“整”錢。
他終於下定決心。
黃昏,妻子帶著四歲的女兒泓泓回來。他把泓泓放在床上,拿盒積木給她玩,把妻子叫到外間,很鄭重地說他要出來做生意。
“你?……”妻子詫異地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見曹然一臉肅然,她不禁“撲哧”一聲笑起來:“你自己看,像不像做生意的?”
“做起來就像。”曹然自信地說。他明白妻子的話。的確,從裏到外,他都不像做生意的人。曹然身高不足一米七,體形單薄,一副高度近視眼鏡,頹喪地垮在鼻梁,兩頰也似乎更顯清瘦。平時出門,他臉上帶著出世的漠然,兩眼定定地望著前方,口裏不時還念著什麼。鄰居好奇地問,曹然在做什麼。妻子回答說,他研究古代神話“山海經”。鄰居大為好笑:“難怪,咋看,他都有點‘神經’。”
“你賬都算不清,咋做生意?”見他絲毫不像開玩笑,妻子擔憂地問。
“今後不會了。”曹然不好意思地扶扶眼鏡,正色答道。一次他去買青筍,四分錢一斤。他隻要青筍頭,賣菜的說每斤八分。他要了三斤。轉眼,他看到掰下的青筍尾,水靈靈的很誘人,又買了三斤。賣菜的說優惠他,每斤三分。他以為買了便宜,得意揚揚地講給妻子聽。妻子一算,不由埋怨起來:“青筍連頭帶尾,喊價四分,六斤青筍,共是二角四。分開買,反而給了三角三,多給了九分錢,虧吃大了。”這件事,成了妻子打趣他的經典笑話。
“泓泓一出生,我們就想給她買架鋼琴。幾年來省吃儉用,不敢亂花一分錢,才存了一千多。一架珠江牌鋼琴,最少也要三四千,何年能買起?……我出來,也像陸凱一樣,每年交管理費,工資照關,不會影響家庭開支。人家都說,現在正是賺錢的大好時機,我當然要抓住機會。就說培林吧,一無文化二無背景,賣些瓜子花生,不也賺了那麼多?”
妻子有些心動:“你們所裏同意嗎?辦公司的本錢,從哪來?虧了咋辦?”
“不可能虧。”曹然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全考慮好了!”
二
受陸凱經商成功的影響,對曹然的請求,王副所長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條件與陸凱一樣,每年交兩萬管理費,工資、待遇不變。曹然清楚所裏的窘境:雖然是研究單位,國家保證工資開支,研究經費卻少得可憐。一次,所裏承辦全國性的“抗戰文藝研討會”,各地代表來了一百多名,院裏隻給一千元。如果全所多出幾個陸凱,工資領國家的,管理費交進所裏小金庫,大家日子都好過。
古典文學研究室主任趙墨竹,聽完曹然出去的種種理由,取下眼鏡,哈口氣,用鏡帕細細地擦著,長歎道:“小曹,你與陸凱不一樣。可惜了,可惜了!……”不到50歲,趙墨竹早已頭發花白,未老先衰的臉上,現著不堪重負的疲憊。他的辦公桌上,小山樣堆滿各種古籍,隻留下畫報大小放稿箋的地方。曹然默默地凝望著他,心裏不由生出深深的憐憫——從趙墨竹身上,他看到20年後的自己,更堅定了出去拚闖的決心。
曹然找堂弟借三萬元錢,承諾一年後歸還。曹培林很爽快:“然哥,你早該出來辦公司。你是大學生,關係多,還愁找不到錢?”臨到真金實銀拿錢時,他不放心了:“親兄弟明算賬,還是打張借條。”曹然寫了借條。他很不情願地拿出錢:“這錢,是我辛苦一分兩分攢起來的,掙得實在艱難。不是兄弟,打死都不借。”
有了資金,曹然在南大街租了一個鋪麵,準備開書店。他精心籌劃著第一步:他中學同學盛川、大學同學廖緒昌等都在出版社,可以代銷一批書,必須要有收入,才能站穩腳跟;然後,抓準機會,找筆大生意一倒,不就賺到錢了?他托中學同學鮑斌幫忙,在工商局注冊了“錦都市社科實業公司”。他任總經理,下麵隻有一個員工——房主的女兒、高中剛畢業的黃豔。
開業那天下午,曹然在書店斜對麵“罐罐雞”飯館設下便宴,請來中學老師應世海;同學鮑斌、杭航、盛川和廖緒昌等人。這個飯館,連廚房在內,不過三四十平方米,在南門卻很有名。它專挑兩三斤重的小公雞,燉到七八分火候,撈出切成拇指大的小塊,裝入小碗直徑的陶瓷盅,加上雞湯、菌絲、枸杞等,放在蜂窩煤爐上慢煨而成。“罐罐雞”色白味香,湯濃肉鮮,再配幾盤涼菜和時令小菜,既可口又實惠。
幾杯啤酒後,曹然不好意思地請大家幫忙。
廖緒昌說:“我們出版社的書,代銷沒問題。省外出版社可能要付錢,我幫你壓低折扣。”
“應該出來闖!”鮑斌是商業賓館總經理。他豪爽地喝幹一杯酒:“我平時太忙,顧不過來。有事,盡管掛電話。”
杭航和盛川都表態,隻要用得上,一定幫忙。
應世海是浣花中學副校長。他思索著說:“我有個路子,可以試試。市教育局謝處長的親戚,在邛崍辦了一個木材廠,說能搞到木材,一百多一立方。你了解一下,如果有賺頭,我叫他來找你。”
曹然感動地致謝。
“我們之間,是師生又是朋友,不必客氣。不過我先聲明,我對這人,也隻見過一麵。怎麼談,談不談得成,是你們的事。”應世海隨和地揮揮手。
恰巧,社科院旁邊,就有一個家具廠。曹然甩出社科院招牌,直接找到廠長。他們很快談妥:直徑大於30公分、長度最少4米的杉木,每立方米260元,貨到付款,有多少要多少。
落實需方後,曹然急忙給應世海掛電話。天快黑時,在他焦渴的盼望中,木材廠的人來了。那人膚色黧黑,說著難聽的邛崍土話,穿件被汗漬蝕得發黃的白襯衫,一看,就是很少進城的鄉下人。一番討價還價,曹然與他談好了:按家具廠所需規格,每立方米190元;先要100立方米,如果合作愉快,再要500立方米。簽協議時,對方要求先付5000元預付款。曹然推說公章在社科院,明天再說。打發走那人,他顧不上吃晚飯,急急地朝應世海家裏趕去。